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證言 | 上頁 下頁



  進來的人並不都是顧客。有些是流浪漢,想用我們的員工廁所。只要梅蘭妮認得他們就允許他們用,尤其在冬天。有個老男人常來。他穿的粗花呢外套就是梅蘭妮給他的,還有幾件毛線背心。我滿十三歲後,開始覺得他鬼鬼祟祟的,因為我們學校有一門課講到了戀童癖的事。他叫喬治。

  「你不該讓喬治用我們的廁所,」我對梅蘭妮說,「他是個變態。」

  「黛西,這麼說可不厚道,」梅蘭妮說,「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當時我們在家,在廚房裡。

  「他就是嘛。他總是到處閒逛。他還在店門外跟人家討錢。還有,他跟蹤你。」我本想說他跟蹤我,那一定能讓她提高警惕,但可惜那不是事實。喬治從沒正眼看過我。

  梅蘭妮哈哈大笑,說:「不,他不是的。」我認為她太天真了。在我那個年紀,父母會從無所不知的人突然變成一無所知的人。

  還有一個人頻繁進出我們的小店,但她不是街頭遊民。我估摸著她有四十歲,也可能快五十了:我看不准中老年人的年紀。她常常穿黑色皮夾克,黑色牛仔褲,沉重的大靴子;她總是把長頭髮紮成馬尾,而且從不化妝。她看起來像個機車黨,但不是那種真正的機車黨——更像是機車党的代言人。她不是我們的顧客——她從後門進來,挑的都是不要錢的慈善衣物。梅蘭妮說她倆是老朋友了,所以只要埃達開口,她就很難拒絕。反正,梅蘭妮聲稱她只是把很難賣出去的東西送給埃達,那些東西能物盡其用也是好事。

  在我看來,埃達一點都不像做慈善的那類人。她不親和,沒笑容,骨骼分明,走路帶風。她從不在店裡久留,也不會不帶上一紙箱舊衣服就走,出門就把箱子扔進車裡,不管她開什麼車,都會停在店後的巷子裡。我從我坐的角落裡能看到她的那些車。每次都不一樣。

  常常走進「尋衣獵犬」的第三類人是不買東西的。那些穿銀色長裙、戴白色帽子的年輕女人自稱「珍珠女孩」,說她們是為基列傳教的。她們比喬治還瘮人。她們在鬧市區活動,和街頭遊民攀談,走進店鋪,把自己弄得像人見人厭的過街老鼠。有些人對她們很粗暴,但梅蘭妮從不那樣,因為她說那樣無濟於事。

  她們總是成雙結對地出現,都戴白色珍珠項鍊,笑容可掬,但不是真心實意的笑容。她們會把自己印製的小冊子遞給梅蘭妮,冊子裡印著整潔的街道、快樂的孩子、日出之類的照片,還有理論上會吸引你去基列的小標題:「墮落?上帝仍會寬恕你!」「無家可歸?基列給你美好家園。」

  總有至少一本小冊子是關於妮可寶寶的。「讓妮可寶寶回來!」「妮可寶寶屬￿基列!」我們在學校裡看過一部講妮可寶寶的紀錄片:她媽媽是個使女,把妮可寶寶偷偷送出了基列。妮可寶寶的爸爸是個超級噁心的基列高層要員:大主教,所以當年鬧出了一場大風波,基列要求讓她回國,和她的法定父母團聚。加拿大先是消極拖延,後來屈從了,表示會盡力配合,但那時妮可寶寶已下落不明,從此再也沒能找到她。

  現在,妮可寶寶就是基列的海報女孩。珍珠女孩帶來的每本宣傳冊上都有她的照片。她看起來就是個嬰兒,沒什麼特別的,但我們老師說,她實際上是基列的聖徒。對我們來說,她也是一個符號:加拿大每次有抵制基列的抗議遊行,那張照片都會出現,還有諸如妮可寶寶!自由的象徵!或是妮可寶寶!引領前途!的標語。我會在心裡想:好像一個嬰兒能引領什麼前途似的。

  我不喜歡妮可寶寶,主要是因為我有次必須寫一篇關於她的作文。我只拿了個C,因為我說她被兩邊當成足球踢來踢去,只要把她送回去,就能讓最大多數人得到最大的幸福。老師說我太無情,應該學會尊重別人的權利和感受,我就說基列的國民也是人,難道不該尊重他們的權利和感受嗎?她就冒火了,說我該成熟起來,這話倒可能沒錯:我是故意頂撞她的。但只拿了個C實在讓我生氣。

  珍珠女孩每次進來,梅蘭妮都會收下宣傳冊,保證會在店裡放一摞。有時候,她還會把一些舊冊子還給她們:她們回收剩餘的冊子是為了在別的國家再次使用。

  「你為什麼那麼做?」我十四歲那年對政治更有興趣了,曾這樣問過她。「尼爾說我們是無神論者。你卻在給她們鼓勁兒。」我們學校用三門課程講過基列:那是個非常、非常惡劣的地方,女性不能工作,也不能開車,使女們像母牛一樣被迫受孕,只不過母牛的待遇更好一點。如果不是某種怪物,又會是什麼樣的人在國境線那邊的基列?尤其是女性。「為什麼你不告訴她們,她們都是惡魔?」

  「和她們爭論毫無意義,」梅蘭妮說,「她們是狂熱的信徒。」

  「那我去跟她們說。」那時候我以為自己很清楚別人有什麼問題,尤其是成年人。我以為我能讓他們走回正道。珍珠女孩都比我年長,好像也都老大不小了:她們怎麼能篤信那種胡說八道呢?

  「不行,」梅蘭妮挺嚴厲地對我說,「你就待在櫃檯後面。我不希望你和她們講話。」

  「為什麼不行?我可以搞定——」

  「她們會費盡口舌把你這個年紀的女孩騙走,跟她們回基列。她們會說,珍珠女孩在拯救女人和女孩。她們會迎合你們的理想主義。」

  「我才不會信那套胡說呢!」我憤憤不平地說道,「我又不是他媽的腦死。」我在梅蘭妮和尼爾面前不常爆粗口,但這種話有時候會自己冒出來。

  「管好你的髒嘴巴,」梅蘭妮說,「給人印象很差。」

  「抱歉。但我不是傻瓜。」

  「當然不是,」梅蘭妮說,「但你別去招惹她們就好。只要我收下小冊子,她們就會走的。」

  「她們的珍珠是真的嗎?」

  「假的,」梅蘭妮回答,「她們的一切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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