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證言 | 上頁 下頁 |
三 |
|
3 那時我多大?大概六七歲吧。那之前的記憶太模糊了,所以我很難知道真相。 我很愛很愛塔比莎。她那麼瘦,卻那麼美,她願意花幾個小時陪我玩。我們有一個和自己家很像的娃娃屋,屋裡有起居室、餐廳和給馬大們用的大廚房,爸爸的書房裡有書桌和書架。書架上的假書非常小,書頁都是空白的。我問過,為什麼書裡空無一字——我隱約覺得書頁上應該有些內容的——我媽媽說那些書都是裝飾品,就像插著花束的花瓶。 為了我好,她講了多少謊話啊!就為了保護我的安全!但她做得很好。她很有創造力。 娃娃屋的二樓有幾間漂亮的大臥室,窗簾、壁紙和掛畫一應俱全——畫上的水果、鮮花都很好看,三樓有幾間小臥室,上上下下共有五個洗手間,但其中一間是化妝間——為什麼有這種稱呼呢?「化妝」是什麼?再有就是放雜物的地下室。 娃娃屋會用到的所有玩偶我們都有:穿藍裙子的媽媽玩偶,代表大主教夫人;有三種顏色的裙子的小女孩玩偶——粉色,白色和紫紅色,和我的裙子顏色一樣;三個馬大玩偶都穿暗綠色裙子,系圍裙;一個戴帽子的信念護衛負責開車和修剪草坪;兩個立在門口的天使軍士手持迷你塑料槍,不許任何人闖入、傷害我們;還有一個爸爸玩偶,穿著挺括的大主教制服。他從不多說什麼,但他常常走來走去,坐在餐桌的一頭,馬大們用託盤把他要的東西送過去,然後他就會走進他的書房,關上房門。 在這一點上,大主教玩偶很像我爸爸,凱爾大主教,他會笑眯眯地問我乖不乖,然後就消失了。二者的區別在於,我可以看到大主教玩偶在他的書房裡做什麼,也就是坐在書桌邊,緊挨著電子通話器和一疊紙,但我沒法知道現實中我爸爸在幹什麼,他的書房是絕對不能進去的。 據說,我爸爸在書房裡做的事極其重要——男人們做的大事情,非常重要,女人們不能插手,教我們宗教課的維達拉嬤嬤說,這是因為女人的大腦比男人的大腦小,無力思考那些重大的想法。那就好比教一隻貓做鉤針的活兒,教我們女紅的埃斯蒂嬤嬤是這樣說的,我們都會被逗樂,因為想到那場景就覺得太好笑了!貓咪連手指頭都沒有呀! 所以,男人的腦袋裡有些類似手指的東西,而女孩們沒有那種手指。維達拉嬤嬤說,那足以解釋一切,我們對此不該再有任何疑問。她閉上嘴巴不再說了,把別的未盡之辭都鎖在嘴裡。我知道,肯定還有些話沒說出來,甚至那個關於貓的講法也不儘然正確。貓又不想做鉤針。而且,我們也不是貓。 被禁止的事情會在幻想中暢行無阻。維達拉嬤嬤說,這就是夏娃吃掉智慧果的原因:空想過度。所以,有些事最好不要知道。否則,你們的花瓣會被扯得四分五散。 整套娃娃屋玩具裡,還有一個穿紅裙的使女玩偶,肚皮鼓鼓的,戴一頂遮住臉孔的白帽子,不過媽媽說,因為我們家已經有我了,所以不需要使女,人不該太貪心,有一個女兒就該知足。所以,我們把使女玩偶包在紙巾裡,塔比莎說我以後可以把它送給別的沒有這樣漂亮的玩具屋的小女孩,讓別人好好利用這個使女玩偶。 能把使女玩偶放進盒子裡讓我很高興,因為真正的使女讓我緊張。學校組織外出時會遇到她們,我們兩人一排往前走,每一列前後都有一個嬤嬤帶隊,有時會從她們身邊經過。外出是為了去教堂,或是去公園,我們可以在公園裡圍成一圈做遊戲,或是看看池塘裡的鴨群。再大一點,學校就允許我們穿上白裙、戴好頭巾去參加挽救大會和祈禱大典,看別人被吊死或結婚,但埃斯蒂嬤嬤說,我們還不夠成熟,不該看那種場面。 公園裡有秋千,但因為我們穿的是裙子,裙子會被風吹起,裙下的光景就會被看到,所以我們想都別想自由自在地蕩秋千。只有男孩才能體驗那種自由的滋味;只有他們可以蕩得高高的再飛撲下來;只有他們可以乘風飛揚。 直到現在,我都沒有蕩過秋千。這仍是我的心願之一。 我們沿街步行時,使女們也會兩人一排地走過去,挽著她們的購物籃。她們不會朝我們看,至少不會多看,也不會直勾勾地盯著,我們也不許朝她們看,因為盯著她們看是無禮之舉,埃斯蒂嬤嬤說過,就好像盯著跛足或別的與眾不同的人那樣。我們也不可以提出關於使女的任何問題。 「等你們長大了,就會瞭解那一切的。」維達拉嬤嬤這樣說。那一切:使女是那一切的一部分。也就是說,某種壞東西:有損害性的,或被損壞的東西,可能都是一碼事。使女們也曾像我們這樣,有白色、粉色和紫紅色的裙子嗎?她們是不是一時馬虎,露出了誘惑他人的部位? 現在,你不太能看到使女了。你甚至看不到她們的臉,因為她們都戴那種白帽子。她們看起來全都一個樣兒。 我們家的娃娃屋裡還有一個嬤嬤玩偶,哪怕她不算這個家裡的人:她是學校裡的老師,或者算是阿杜瓦堂的人,據說嬤嬤們都住在那裡。我獨自玩娃娃屋的時候,總會把嬤嬤玩偶鎖在地下室裡,我挺不厚道的。她會砰砰敲響地下室的門,高聲喊著「讓我出去」,女孩玩偶和馬大玩偶明明可以幫她出來,卻都不理她,有時還會笑出聲來。 重述這種殘酷的玩法並不會讓我有自得其樂的感覺,哪怕那種殘酷只是針對一個玩偶的。我的天性裡有報復心,遺憾的是,我沒能完全克制那一面。但就這一點而言,最好還是直面自己的不足,在別的所有事情上也一樣要謹言慎行。否則,沒有人會理解你為什麼做出這樣那樣的決定。 塔比莎教會了我對自己誠實,考慮到她對我講了多少謊話,這未免有點諷刺。公正地說,她或許對她自己是誠實的。我相信,在當時的情況下,她已盡其所能地去做一個好人。 每天晚上給我講完故事後,她會幫我掖好被子,把我最喜歡的動物玩具塞進我的被窩,那是一隻填充的鯨魚——因為上帝造出了鯨魚,讓它們在海裡嬉戲,所以讓鯨魚當你的玩伴是妥當的——然後我們會禱告。 禱告就是一首歌,我們一起唱: 此刻我躺下,想要安睡, 我向上帝祈禱,讓我的靈魂安在; 如果我還沒醒來就已死去, 我向上帝祈禱,接納我的靈魂。 圍著我的床,四名天使站立, 雙腳兩邊各一個,腦袋兩邊各一個; 一個觀望,一個祈禱, 還有兩個帶走我的靈魂。 塔比莎的歌喉十分美妙,如銀色長笛那般。有些夜裡,我慢慢地飄向夢鄉後,似乎還能聽見她的歌聲。 這首禱告歌裡有幾個地方讓我很困擾。首先是天使。我知道,他們應該是身穿白色長袍、羽翼翻飛的那種天使,但浮現在我腦海中的天使並不是那樣的。我把他們想像成我們身邊的天使軍:一身黑色制服的男人,布做的翅膀縫在後背,都帶著槍。一想到我睡著時,有四個配槍的天使站在我床邊,我就歡喜不起來,畢竟,他們都是男人,萬一我的什麼部位從被子下面伸出去了可怎麼辦?比方說,我的腳。那會不會激發他們的衝動?肯定會的,沒有別的可能。所以,四名天使的畫面真不讓人安心。 其次,祈禱自己在睡夢中死去實在讓人振奮不起來。我認為我不會那樣死,但萬一真的死在睡夢中了呢?還有,我的靈魂是什麼樣的——天使們帶走的究竟是什麼呢?塔比莎說,靈魂是精神性的,就算你的身體死了,靈魂也不會死,這應該算是讓人歡欣的念頭吧。 但它到底是什麼模樣呢,我的靈魂?我幻想它和我長得一模一樣,只不過要小很多;就像我的娃娃屋裡的女孩玩偶那麼小。它在我的身體裡,所以,它可能就是維達拉嬤嬤提到過的無價之寶:我們必須悉心守護的珍寶。維達拉嬤嬤邊擤鼻涕邊說過,你有可能把自己的靈魂弄丟,它就會一下子沖出邊界,飛也似的往下墜,無止境地墜落,然後開始燃燒,就像那些縱欲的好色男人們一樣。這是我格外希望能避免的一件事。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