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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煙灰缸

  我又去看醫生了。是米拉開車送我去的。她說,路上的雪融化之後又凍成了冰,太滑了,我不能走著去。

  醫生輕輕敲了敲我的肋骨,又聽了聽我的心臟,然後皺起眉頭,接著眉頭又舒展了——他一定有了主意。於是,他問我的感覺怎麼樣。我猜想他的頭髮經過處理了;原來頭頂上的頭髮一定很稀疏。他是不是熱衷於在頭皮上粘貼一縷縷的假髮?或者比這更糟,作過毛髮移植?啊哈,我心裡在想。儘管你每天堅持慢跑,腿上汗毛濃密,但你已開始漸漸顯出老態。不久,你就會後悔皮膚被曬成棕色了。你那滿是皺紋的臉看起來會像曬乾的橘子皮。

  他喜歡開一些粗俗的玩笑。不過,至少他不會說:我們今天怎麼樣?他從來不把我說成「我們」,有些醫生是這麼說的。看來他懂得「我」的重要性。

  「我睡不著,」我對他說,「夢做得太多。」

  「如果你在做夢的話,那你一定睡著了。」他故作機智地答道。

  「你沒懂我的意思,」我尖銳地說,「做夢和睡覺不是一回事。夢老是把我弄醒。」

  「你喝咖啡了?」

  「沒有。」我撒了個謊。

  「一定是心中有愧。」他動筆開處方,無疑都是些糖衣片。他在獨自咯咯地暗笑:他一定覺得自己挺滑稽的。過了一定的年齡,人的經歷好像又倒了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表現得越來越天真了,至少在別人看來是如此。我在醫生眼中只不過是一個不中用的,因而也是不值得責怪的老太婆。

  當我在門診室接受診斷的時候,米拉則坐在候診室裡翻閱過期的雜誌。她把一篇關於怎樣應付壓力和另一篇關於吃生捲心菜有益的文章撕了下來。她說,這都是給我看的;對這個小小的意外收穫,她沾沾自喜。她總是在給我下診斷。她關心我的身體健康不亞於關心我的心理健康;她對我的腸子尤其在意。

  我告訴她,不能說我受到什麼壓力,因為封閉的生活中沒有壓力。至於生捲心菜,它把我脹得像死牛一般,因此我寧願不要它的益處。我說,我沒有長命百歲的奢望;也不想苟延殘喘,身上發出泡菜般的酸味,嘴裡發出卡車喇叭一樣難聽的聲音。

  我關於身體功能的這一番粗魯的描述,往往能讓米拉閉上嘴巴。她接著開車往回趕,一路上不再說話,臉上掛著一絲僵硬的笑容,像是糊上了一層石膏。

  有時候,我為自己感到慚愧。

  現在我手頭有活。說手頭是再合適不過了:有時似乎只有我的手在寫,而不是整個人在寫。似乎我的手有了它自己的生命;即使從我身上砍下來,它也會繼續寫下去。它就像用香熏過、施過魔法的某種埃及人的崇拜物,或者像幹兔爪——人們把它懸掛在汽車反光鏡上以求平安。儘管手指患有關節炎,我這只手近來還是顯得異常靈活,似乎欲罷不能。當然,如果讓我平心而論,它的確寫下了許多不該寫的東西。

  一頁又一頁,不停地寫啊寫。我寫到哪裡了?噢,一九三六年四月。

  四月份,我們接到了聖塞西莉亞學校的女校長打來的電話;勞拉當時正在那裡上學。她說,這件事與勞拉的在校表現有關,不宜在電話裡討論。

  理查德為生意上的事脫不開身。他提議讓威妮弗蕾德陪我去,但我說,這事沒什麼大不了的,我自己可以處理;如果有什麼重要事情的話,我會告訴他的。我跟女校長約好了時間;她的名字現在我已經記不起來了。我刻意打扮了一番,希望能對她起點震懾作用,或者至少能讓她想起理查德的地位和影響。我記得,我身披一件狼獾皮鑲邊的開司米羊毛大衣——在這個季節確實熱了一點,但卻高貴威嚴。帽子上飾著一隻死雉雞,確切地說是雉雞的一部分:翅膀、尾巴和頭。雞頭上還嵌著一對紅玻璃的小眼珠,亮晶晶的。

  女校長頭髮花白,身材像一副木頭衣架——一把老骨頭披著一件看起來潮乎乎的衣服。她正坐在她的辦公室裡,面前橫著一張橡木辦公桌。看到我這身打扮,她嚇得雙肩聳得老高,把耳朵都快遮住了。如果是在一年前,我也會像她現在怕我一樣怕她。說她怕我,倒不如說怕我的錢袋子——我可是一副貴夫人的模樣現在,我對自己信心十足。我曾經觀察過威妮弗蕾德的一舉一動,反復模仿操練。現在我已經練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可以一次豎起一條眉毛。

  她忐忑不安地笑了笑,露出兩排大黃牙,看上去像啃掉一半的玉米棒上的玉米粒。我心裡在琢磨:勞拉究竟捅了什麼漏子,惹得這位女校長竟然同理查德和他的無形權勢對抗?「恐怕我們真的不能再讓勞拉在學校待下去了,」她說,「我們已經盡力了。我們也清楚還有緩和的餘地,但我們做每件事都要考慮到其他學生。勞拉影響太惡劣了,把全班都搞亂套了。」

  那時我才懂得,耐心聽別人辯解是很重要的。「對不起,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勉強動了動嘴唇。「什麼緩和的餘地?什麼影響惡劣?」我雙手穩穩地擱在大腿上,昂著的頭稍稍偏一點,帽子上的雞頭正對著她。我希望她覺得有四隻眼睛盯著她,而不是兩隻。雖然我有錢有勢,但她卻有年資和校長的職位。辦公室裡熱不可耐。我脫去大衣,扔在椅背上。即便這樣,我還是像碼頭工人一樣汗流浹背。

  「勞拉懷疑上帝,」她說,「宗教常識課是唯一她似乎有點興趣的科目。不過,她太離譜了,竟然寫了一篇題為《上帝撒謊嗎?》的文章。全班同學的思想都被搞亂了。」

  「那她得出什麼結論呢?」我問道,「關於上帝?」我心裡暗暗吃驚,不過沒有表現出來:我原以為在上帝這個問題上,勞拉是滿不在乎的,但看來事實不是這樣。

  「她的結論是肯定的。」她低頭看著辦公桌,勞拉寫的文章正攤在她面前。「她引用了——在這裡——第二十二章《列王紀(上)》中上帝欺騙了以色列王亞哈的那一段。『看啊,上帝把一個撒謊的靈魂放入了所有那些預言者的口中。』勞拉繼續寫道:如果上帝撒了一次謊,那麼我們怎麼知道他沒撒第二次呢?我們又怎麼能區別假預言和真預言呢?」

  「不過,這個結論倒是符合邏輯的,」我說,「勞拉對《聖經》有她自己的見解。」

  「要我看,」女校長惱火地說道,「撒旦也會照自己的意圖引用《聖經》。勞拉進而又說,儘管上帝撒謊,卻沒有糊弄人——他派人傳達的預言也總是正確的,但我們凡人不聽。照她看來,上帝就像個電臺播音員,而我們都是壞收音機。這樣的比喻,至少可以說是不敬。」

  「勞拉並沒有不敬的意思,」我說,「反正沒有對上帝不敬。」

  女校長對我的話不以為然。「她不只是搞了這套似是而非的理論這件事。更嚴重的是,她第一個提出了這種問題。」

  「勞拉喜歡刨根問底,」我說道,「尤其關於重要的問題。我確信你一定同意上帝是個重要的問題。我不明白憑什麼說她是在添亂。」

  「其他學生也是這個看法。他們認為,她是在——噢,是在逞能。她在向權威挑戰。」

  「就像基督曾經做過的那樣,」我說,「也許當時有些人也這麼想。」

  她沒有挑明說,這種事對於基督來說可能是百分之百正確,但對於一個十六歲的女孩來說就不合適了。「你還是不太明白。」她說道。她一邊說,一邊扭著雙手。這是我從沒見過的動作,我便饒有興趣地仔細看著。「別人認為她——認為她是在出風頭。或者說,有些人是這麼認為的。還有些人認為她是個布爾什維克。其他的人則說她刁鑽古怪。總之,她的不良形象引人注目。」

  我開始明白她的意思了。「我不認為勞拉想出風頭。」我說道。

  「可這很難說!」我們兩個人隔著辦公桌,默默對視了片刻。「你知道,她後面還跟著一大幫學生。」女校長帶著一絲妒忌說道。她等我吃透這句話,又接著說:「她常常曠課也是個大問題。她有健康問題,這我理解,不過……」

  「什麼健康問題?」我問道,「勞拉的身體可是好好的。」

  「噢,考慮到那麼多的醫生預約,我想……」

  「什麼醫生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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