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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盲刺客·殺戮者的故事》

  他又搬家了;這正合她的心思。她不喜歡他原來那個靠近交叉路口的住處,不喜歡去那兒。不管怎麼說,那兒很遠,又很冷——每次到那裡,她都被凍得牙齒打架。她討厭那狹小、陰暗的房間:鏽住的窗戶無法打開,裡面充斥著一股多日抽煙留下的惡臭;牆角的淋浴房又小又髒;還有她常常在樓梯上碰到的女人——那個女人就像某部陳腐小說中描寫的受壓迫的農婦,你總是以為會看到她背著一捆柴火回家。她會氣哼哼地、無禮地瞪上你一眼,仿佛她能真切地看見他們倆關上門後在屋裡幹些什麼。她的眼光裡帶有一絲嫉妒,還帶有一絲憤恨。

  好了,終於可以擺脫這一切了。

  現在雪已經化了,但背陰處還有幾堆灰色的殘雪。太陽光暖洋洋的,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泥土味。去年冬天人們丟棄的舊報紙現在都變成了黏乎乎的紙屑,混在生命力旺盛的草根中,讓人難以辨認。在城裡的富人區,水仙花已經開了。在沒有遮掩的幾處房前的花園裡,鬱金香正在綻放,有紅的,也有橘黃的。正如報上園藝欄上說的,這是個好兆頭。不過,現在已到了四月末,前天還下了雪——大片的雪花落地即融,真是一場不尋常的大雪。

  她頭裹圍巾,身上穿著一件海軍藍大衣——這是她最素淡的衣著了。他說,她這身打扮再合適不過了。這地方的大小旮旯污穢不堪:有雄貓留下的臊味,有嘔吐物和關在籠子裡的雞發出的惡臭。路上有馬糞——這是騎警巡邏留下來的傑作。他們的任務不是抓小偷,而是追查煽動鬧事的人——偵察外國赤匪的藏身之處。這些人會像躲在草堆中的老鼠一樣竊竊私語。他們無疑會六個人擠在一張床上睡覺,分享他們的女人,醞釀他們偏執的罪惡陰謀。從美國逃亡來的埃瑪·戈德曼據說就住在附近。

  人行道有斑斑血跡;一個男人正提著水桶,用刷子清洗。她小心翼翼地繞過那淡紅色的小水坑,生怕沾上半點污漬。這是一個猶太屠戶聚居區,也有裁縫和毛皮批發商住在這裡。毫無疑問,還有一些血汗工廠。

  一排排從國外移民來的女工弓著身子,在機器上幹活兒,肺裡吸滿了棉絨。

  你這套衣服是從別人身上扒下來的吧?他有一次對她這樣說道。沒錯,她輕快地回答,但我穿上好看多了。接著,她又生氣地說:你指望我幹什麼?你指望我幹什麼?你真的以為我有多大本事?

  她在一家水果店停下來,買了三隻蘋果。蘋果不太好,是落市貨,果皮已發軟起皺,但她覺得需要帶點禮物去同他和解。女店主從她手中取回一個蘋果,指了指上面的爛斑,給她換了一個好的。雙方都沒講話,只是意味深長地點點頭和露齒一笑。

  街上,男人身穿黑色長大衣,戴著寬邊黑禮帽;眼睛滴溜溜轉的小個子女人則披著披巾,穿著長裙。他們說一口不地道的蹩腳英語。他們並不對你直視,卻能把你看個大概。她十分惹人注目,因為她的個子相對高大,她的雙腿暴露在外。

  她來到他提到過的鈕扣商店。她駐足片刻,向櫥窗裡望去。花式鈕扣、緞帶、穗帶、花邊、閃光飾片——這些都是為時裝增添夢幻色彩的原料。她那件白色雪紡綢晚披肩上的白鼬皮飾邊,想必是這附近裁縫的巧手縫製的。薄如蟬翼的紗和高檔毛皮相映成趣,正討紳士們的喜歡:細嫩的皮膚,再加上毛茸茸的裝飾。

  他的新住所是在一家麵包店的樓上。從邊上的樓梯上去,霧濛濛的空氣中有她喜歡的味道。然而,一股強烈的發酵味像受熱的氦氣,直沖她的腦門。她好久沒見到他了。她為什麼一直不見他呢?

  他正好在家。他打開了房門。

  我給你捎來幾個蘋果,她說道。

  片刻之後,這個小世界裡的東西又恢復了本來面目。那是他的打字機,還放在小小的臉盆架上,隨時有可能掉下來。旁邊是一個藍色手提箱,上面卻擺著一隻臉盆。地板上有一件皺巴巴的襯衫。為什麼地上那件破襯衫總是意味著情欲呢?這種情欲是扭曲的、衝動的。你看那油畫中的火焰:就像一塊被扔出來的橘黃色的襯衫布。

  他們倆躺在一張雕花的紅木大床上。這床大得幾乎佔據了整個房間。這是以前的結婚家具,從遙遠的地方運來,象徵著白頭偕老。白頭偕老,現在看來是多麼愚蠢的話;廝守一生,簡直是荒唐。她用他的小刀把蘋果切開,一塊塊地喂他吃。

  假如我不明事理的話,我會認為你在勾引我。

  不——我只是想讓你活著。我要把你養肥,以後好把你吃了。

  這是個變態的想法,年輕的女士。

  沒錯。這想法是從你那兒來的。你不至於把那些長著天藍色頭髮和攝人心魄的大眼睛的女鬼都忘了吧?她們早晚會把你當早餐吃掉的。

  那要等我允許才行。他又伸手去摟她。這都好幾個星期了,你躲到哪兒去了?

  是啊。等等,我要告訴你點事。

  緊要嗎?他問道。

  是的。也不太緊要。不。

  夕陽西下,窗簾的影子映在床上。外面大街上傳來嘈雜的聲音,聽不懂是哪國話。我要永遠記住今天的事,她對自己說道。那時——何苦去想將來的回憶呢?時間還沒到那時,而是現在。現在還沒有過去。

  我想出了你的那個故事,她說。故事的後半部分。

  噢?你有自己的想法了?

  我一向有自己的想法。

  那好。講出來聽聽,他說道,咧嘴笑笑。

  好吧,她說。我們最後說到,那姑娘和盲刺客被領去見歡樂公僕。他是被稱為蠻荒之民的那些野蠻入侵者的頭領。他們倆被懷疑是神的使者。如果我說錯了,幫我糾正。

  你真的在意這種故事嗎?他半信半疑地說。你真的記得故事內容?

  我當然記得啦。你說過的每個字我都記得。他們倆來到了野蠻人的營地。盲刺客告訴歡樂公僕,他帶來了無敵之神的聖諭,只是這聖諭必須私下傳達,而姑娘要在場。這是因為他不想讓她離開他的視線。

  他看不見。他是個瞎子,記得嗎?

  你明白我的意思。於是,歡樂公僕說:很好。

  他不會只說很好。他要長篇大論地講一通。

  這個我可講不來。三個人離開眾人,走進一個帳篷。盲刺客說,他帶來了神的計劃。他將告訴他們如何進入薩基諾城,決不會被圍攻,也不會傷亡。我是指他們的生命。他們應該派幾個人來,他會告訴這幾個人進城的口令——他知道口令,記得嗎?他們一旦進了城,就得直奔運河,在拱門下漂下一根長繩。他們得把繩子的一端拴在石柱或別的什麼東西上,到晚上一隊士兵就拉著繩子手換手潛水進入城內,幹掉衛兵,把八個城門全打開,接著你就瞧好吧。

  瞧好?他笑道。這可不太像塞克隆星球上的話。

  好了,進城一切順利。進城之後,他們可以痛痛快快地殺人,如果他們想那樣做的話。

  一個漂亮的詭計,他說道。非常狡猾。

  是的,她說道,古希臘人希羅多德的書中寫過這個或者類似的詭計。我想,巴比倫也是這樣攻陷的。

  你頭腦子裡的鬼點子多得令人吃驚,他說。不過,我想是否要來個平衡?我們這兩個年輕人不能再繼續扮作神的使者了。這樣太危險。遲早他們會露餡,會失敗,然後就會被處死。他們得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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