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盲刺客 | 上頁 下頁
九六


  威妮弗蕾德命人把整首詩打印出來,發給委員會的每一位成員。她說,目的是要大家理解這首詩的真諦,並且非常歡迎我們提出建議。不過,我們都知道她心裡早有了主意。這首詩還要鐫印在請帖上——燙金的字母,再配上金藍相間的阿拉伯文組成的花邊。有誰能看懂阿拉伯文呢?沒有,但請帖看上去很漂亮。

  這樣的舞會只有收到請帖的人才能參加。如果你被邀請了,那麼你就要出一筆錢。不過,舞會被邀請的人名額十分有限。所以,那些對自己的地位信心不足的人就會產生緊張的期待心理。原以為會收到請帖卻沒有收到,這種滋味是十分難受的。我猜想,一定有不少人為這種事抹眼淚,不過是偷偷地抹——在那個世界裡,你不能讓別人看出來你在乎這種事。

  威妮弗蕾德用她那沙啞的嗓音朗讀了那首詩——我覺得她讀得好極了。她讀完之後說,「忽必烈行宮」舞會的魅力就在於:有了這個主題,你在選擇服裝時能夠隨心所欲,可以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也可以充分暴露自己的身體。豐腴的人可以身穿華麗的絲綢,而苗條的人可以打扮成女奴或波斯舞娘。你可以穿戴任何你喜歡的服飾:透明的紗裙、手鐲、丁零的腳鏈——不一而足。當然,男人們喜歡打扮成「帕夏」,並且假裝他們有後宮。威妮弗蕾德還說,她不知道自己能否說服什麼人來扮演太監。

  ①「帕夏」:舊時奧斯曼帝國的高級官員。

  勞拉年紀太小,還不能參加這個舞會。威妮弗蕾德打算在時機成熟時,為勞拉舉行一個正式進入社交圈的儀式;在此之前,她還沒有資格。然而,勞拉對舞會的節目很感興趣。我大大松了一口氣,她總算對什麼東西又有了興趣。她對學校的功課沒興趣;她的分數糟透了。

  糾正一下,她並不是對舞會的節目感興趣,而是對那首詩感興趣。我早就從阿維隆莊園、從「暴力小姐」那裡知道了這首詩,但勞拉當時還不太在意這首詩。現在她卻一遍又一遍地讀它。

  她想知道:什麼是魔鬼情人?為什麼海上沒有太陽?為什麼海洋裡沒有生命?為什麼充滿陽光的歡樂行宮會有冰洞?阿博拉山是什麼地方?為什麼阿比西尼亞少女要歌唱它?為什麼祖先的聲音預言戰爭?

  這些問題當初我一個也答不上來。現在我都有答案了。答案不是來自于詩人塞繆爾·泰勒·柯爾律治——當時他沉湎於毒品,不見得能給我們答案。不過,我有了自己的答案。

  聖河是有生命的。它流向無生命的海洋,因為那是一切生命的最終歸宿。魔鬼情人就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情人。充滿陽光的歡樂行宮有冰洞,那是因為它原來就有——不久,它就變得十分寒冷,然後融化,然後你在哪裡呢?全淹在水裡了。阿博拉山是阿比西尼亞少女的家,她歌唱它是因為她不能夠回家。祖先的聲音預言戰爭,那是因為他們的聲音從不停止,他們不喜歡出錯,而戰爭早晚是要發生的。

  如果我錯了,那就糾正我。

  下雪了。開頭只是飄著一些小雪花,後來變成了堅硬的雪籽,打在皮膚上像針刺一般生疼。下午,太陽出來了,天空從淡血色變成了乳白色。煙囪裡和燒煤的火爐裡冒出了縷縷濃煙。運麵包的馬車在路邊卸下了一堆堆熱氣騰騰的黑麵包;不一會兒,這些小圓麵包就凍得硬邦邦的。孩子們就用這些小麵包砸來砸去玩耍。午夜的鐘聲一遍又一遍地敲響。每天午夜,深藍色的天空中都佈滿了冰冷的星星,還有一輪慘白的月亮。我從臥室的窗戶向外望去,目光穿過栗子樹的枝葉,落在了人行道上。然後,我打開了房間的燈。

  「忽必烈行宮」舞會定於元月的第二個星期六舉行。那天早上,我的化裝服送來了,放在一個盒子裡,還包了好幾層棉紙。其實,聰明的做法應該是去馬拉巴服裝店租一套化裝服;為參加舞會而專門做一套太費事了。現在已經快六點了,我正在試穿。勞拉就在我的房間裡;她常常在我的房間裡做作業,或者假裝在做作業。「你準備化裝成什麼人?」她問道。

  「一位阿比西尼亞少女。」我回答說。我還沒想好彈什麼樂器來代替揚琴。也許是紮絲帶的五弦琴吧。我突然想起來,我知道的唯一的一把五弦琴還在阿維隆莊園的閣樓上,是我已故的叔叔們留下來的遺物。我到了舞會上不想用什麼揚琴。

  我並不指望勞拉會誇我漂亮,甚至可愛的。她從來不會這樣說;她的小腦瓜裡根本就沒有漂亮和可愛的概念。這次,她對我說道:「你看上去不太像阿比西尼亞人。阿比西尼亞人不該是金髮。」

  「我又不能改變我頭髮的顏色,」我說,「要怪只能怪威妮弗蕾德。她本該為我選北歐海盜之類的。」

  「為什麼他們都怕他?」勞拉問道。

  「怕誰?」我說。(我從這首詩裡沒感覺到恐懼,只感覺到歡樂。歡樂行宮。歡樂行宮就在我真正住的地方——那裡的我才是真實的我,一個不為周圍人知曉的真我。四周築起了高牆和塔樓,這樣別人就無法進入我的領地了。)

  「聽著。」她說道。她閉上眼睛,開始背誦這首詩:

  她的交響曲、她的歌聲
  能否在我的心中復蘇,
  讓天大的喜悅籠罩著我?
  伴著響亮而悠長的音樂,
  我可以在空中築造歡樂行宮,
  那充滿陽光的行宮!那些寒冷的冰洞!
  所有的人都應該目睹,
  所有的人都應該高喊:「留神!留神!」
  他那閃動的眼睛、他那飄動的頭髮!
  繞他轉上三圈,
  滿懷敬畏地閉上眼睛,
  因為他吃的是瓊漿玉液,
  喝的是天堂的牛奶。

  「看,他們都怕他,」她說,「但這是為什麼?為什麼要留神?」

  「真的,勞拉,我一點也不知道,」我說道,「這不過是一首詩罷了。你不可能弄懂所有詩歌的意思。也許人們認為他瘋了。」

  「那是因為他太快樂了,」勞拉說,「他喝了天堂的牛奶。在那種情況下,如果你太快樂了,那會嚇著別人的。是不是這個道理?」

  「勞拉,別老是刨根問底的,」我說道,「我不可能什麼都懂。我可不是教授。」

  勞拉穿著校服,坐在地板上。她一邊吮著指關節,一邊盯著我看,眼裡滿是失望。我最近老是讓她失望。「那天我見到亞曆克斯·托馬斯了。」她說道。

  我急忙轉過身,照著鏡子調整我的面紗。綠綢緞化裝服的效果相當糟糕:我看上去就像好萊塢電影裡的蕩婦。不過,我能夠自我安慰,心想別人看上去同樣都傻乎乎的。「亞曆克斯·托馬斯?真的嗎?」我說道。其實,我應該表現出更大的驚訝才對。

  「怎麼,你難道不高興嗎?」

  「高興什麼?」

  「高興他還活著,」她說,「高興他們沒有抓到他。」

  「我當然高興了,」我說道,「不過,別對任何人提這件事。你不想讓他們追查到他的行蹤吧。」

  「你不用對我說這些。我又不是小孩子。所以我當時沒有向他揮手。」

  「他看見你了嗎?」

  「沒有。他匆匆走在大街上。他把大衣的領子豎起來,用圍巾裹住了下巴。但我知道那就是他。他還把雙手插在衣袋裡。」

  提到雙手、提到衣袋,一陣劇痛襲過我的全身。「在哪條街上?」

  「就在我們住的這條街上,」她說,「他在街的另一邊,看著這邊的房子。我想,他是在找我們。他一定知道我們住在這附近。」

  「勞拉,」我說道,「你還在迷戀著亞曆克斯·托馬斯嗎?如果你還迷戀他的話,你應該儘快忘記他。」

  「我沒有迷戀他,」她用不屑的口氣說,「我從來就沒有迷戀過誰。迷戀是個可怕的詞。它真讓人噁心。」勞拉自從上學之後,就變得不再那麼虔誠了,說話也變得激烈了。噁心這樣的用詞越來越多了。

  「不管你怎麼說,你都應該放棄。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我輕柔地對她說道,「那只會讓你不幸。」

  勞拉兩臂抱膝。「不幸,」她說,「你究竟知不知道什麼叫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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