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盲刺客 | 上頁 下頁
九四


  不過,在一九三五年八月的那一天,我還沒有聽到過打胎這一說。即便是他們當著我的面說出這個詞(當然他們並沒有說),我也弄不清那是什麼意思。甚至連瑞妮也從來沒有提過這個詞;她最多也就隱晦地說到過「廚台屠夫」。我和勞拉躲在後樓梯偷聽到這話,以為她是在講人吃人的風俗。當時我們還覺得十分有趣。

  過山車呼嘯而過。從射擊場傳來的聲音就像是在爆玉米花。還有一些人在開懷大笑。我覺得肚子餓了,可又無法提出來吃點東西;當時提出這個建議是不得體的,況且那裡的食物也令人難以下嚥。理查德緊鎖著眉頭,一隻手拽著我的胳膊,帶我穿過人群,另一隻手則放在衣袋裡。他說,這種地方必定到處都是手腳麻利的扒手。

  我們好不容易來到了蛋糕攤,卻沒有看見勞拉。不過,理查德也不願意一上來就找勞拉談;他知道這樣做不明智。如果可能的話,他總喜歡按照從上到下的順序來處理事情。所以,他要求先同攤主單獨聊兩句。攤主是個高大的黑下巴男子,身上散發著一股餿奶酪味。這人一看見理查德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他從攤位裡走出來,還偷偷回頭瞥了一眼。

  理查德問攤主:他是否知道自己藏匿了一個離家出走的少女?這種事天打雷劈!攤主驚恐地說道。勞拉騙了他——說自己十九歲了。不過,她幹活十分勤快,把攤位收拾得乾乾淨淨;蛋糕生意忙的時候,她還會搭把手。那她睡在哪裡呢?這事攤主說不清楚。這裡有人給了她一張床,但並不是他。這其中也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我們得相信這一點;至少攤主是這麼認為的。勞拉是個好女孩,而他是個婚姻幸福的男人,不像這裡的某些人。他只是可憐她,以為她可能遇上了什麼麻煩。對於像她這樣的好孩子,他的心腸總是很軟。事實上,他就是那個給我們家打電話的人。他並不僅僅是為了賞金;他認為,她最好回去同家裡人待在一起,不是嗎?

  說到這裡,攤主滿懷期待地望著理查德。理查德把賞金給了他;但不知怎的,我覺得賞金沒有攤主所期望的那麼多。接著,勞拉被叫出來了。她並沒有表示抗議;她看了我們一眼,就決定不這麼做了。「不管怎樣,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她對攤主說道。她還和他握了握手。她並不知道攤主把她給賣了。

  理查德和我一人拽著她的一隻胳膊,帶她一起穿過向陽遊樂園往回走。我覺得自己就像個叛徒。理查德把她塞進車裡,讓她坐在我們夫婦倆中間。我伸出胳膊,緊緊摟著她的肩頭。我對她很生氣,但我知道此時得好好安慰她。她身上散發出香草和熱糖漿的味道;好久沒洗的頭髮有一股難聞的氣味。

  我們和勞拉剛踏進房子,理查德就叫穆加特羅伊德太太給勞拉端來一杯冰水。可她並沒有喝;她坐在沙發的正中間,雙膝併攏,面無表情,目光呆滯。

  理查德問她:知道她自己給家裡帶來了多大的不安和混亂嗎?不知道。她在乎嗎?沒有反應。他希望她今後別再幹這樣的事了。還是沒有反應。他現在可以說是她的監護人,他對她負有責任,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履行這種責任,不管為此付出何種代價。無論什麼事都不是一廂情願的,因此他希望她明白她對他也負有責任——對我們也負有責任。那就是循規蹈矩,不做出格的事。她明白嗎?

  「是的,」勞拉說,「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當然希望如此,」理查德說道,「我當然希望你能明白,年輕的女士。」

  年輕的女士這個稱呼讓我感到緊張。這是一種譴責,似乎年輕是一種過錯,身為女士也是一種過錯。如果是這樣的話,我也該受到這種譴責了。為了岔開這個話題,我問勞拉:「這些天你都吃什麼了?」

  「蘋果脯,」勞拉說,「還有雪絨圈餅店的炸圈餅。隔天的炸圈餅比較便宜。那裡的人真好。我還吃紅腸麵包。」

  「噢,天哪。」我一邊說,一邊對理查德擠出一個不以為然的微笑。

  「在現實生活中,」勞拉說,「別人吃的就是這些東西。」我開始有點明白向陽遊樂園對她的吸引力了。勞拉所關心的只是那些別人——那些人對我們來說一直是別人,而且永遠都是別人。勞拉渴望為這些「別人」服務。她在某種程度上渴望成為他們的一份子,但那是永遠也不可能的。那只不過是在提康德羅加港施食所做義工的重演而已。

  「勞拉,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當屋裡只剩下我們倆時,我問勞拉。(你是怎麼去那兒的?答案很簡單:她在倫敦下了火車,然後又上了另一班晚一點的火車來多倫多。幸好她沒有跑到別的城市去;否則我們可能永遠也找不到她了。)

  「理查德害死了父親,」她說,「我不能住在他的房子裡。住在這裡是不對的。」

  「這樣說不太公平,」我說道,「父親的死是多種不幸因素造成的。」話一出口我自己都感到羞恥:這種口氣同理查德如出一轍。

  「也許不公平,但這是事實。說穿了,這就是事實,」她說,「不管怎樣,我需要一份工作。」

  「可這是為什麼呀?」

  「只是想表明我們——表明我能夠工作。我——我們不一定要……」她一邊咬著手指,一邊眼睛看著別的地方。

  「不一定要什麼?」

  「你知道的,」她說,「所有這一切,」她指了指帶褶邊的梳粧檯,以及配套的鑲花窗簾。「我開頭想去當修女。我曾去過海洋之星修道院。」

  天哪!我暗自叫道,別再談什麼修女了。我想,我們和修女已經沒什麼關係了。「那她們是怎麼說的?」我以一種和藹而淡然的口氣問道。

  「不行,」勞拉說,「她們對我非常好,但卻拒絕了我的要求。這不單是因為我不是天主教徒。她們說,我並不是真正想將自己奉獻給上帝,而只是在逃避自己的責任罷了。她們說,如果我想效忠上帝的話,我應該在他為我安排的生活中為他效忠。」她停頓了一下。「什麼生活?」她說,「我根本就沒有生活!」

  她放聲大哭,我張開胳膊把她摟在懷裡。這個動作對她來說是再熟悉不過了。當她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我就是這樣哄她的。別嚎了。如果我有一塊紅糖,我就會給她,但我們早已過了紅糖的年齡。糖果不再起作用了。

  「我們怎樣才能離開這裡呢?」她嗚咽道,「否則就來不及了!」至少她還知道害怕;她比我更有危機感。不過,我只當是她青春期的一個小插曲罷了。「什麼來不及了?」我用輕柔的口氣問道。我們需要的是深深吸一口氣;一次深呼吸,鎮定下來,再做盤算。用不著驚慌失措。

  我以為我能夠對付理查德和威妮弗蕾德。我以為我能夠像老鼠般生活在老虎的城堡裡——低下腦袋,保持沉默,蜷縮在角落裡。不,我太自信了。我沒有看到危險。我甚至不知道他們就是老虎。更糟糕的是:我不知道自己也可能變成一隻老虎。我不知道,如果時機得當,勞拉也會變成一隻老虎。在那種情況下,任何人都會變成老虎的。

  「樂觀一點。」我儘量用撫慰的口氣對勞拉說道。我輕輕拍拍她的背。「我去給你拿杯熱牛奶。你喝了以後,美美地睡上一覺。明天你感覺就會好多了。」但她還是不停地哭,怎麼勸也沒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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