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盲刺客 | 上頁 下頁
八四


  他說的那個地方叫「火窖」。他上次在那兒吃過一次,大概兩三年前吧。這家餐館在多倫多還算體面。他那次吃了一份全料雙層奶酪漢堡包。這家餐館還供應烤肋排,他們擅長各種燒烤。

  我也記得這家餐館。那是十多年前,薩布裡娜第一次離家出走之後,我在暗中照看她的那些日子裡去過。她放學時分,我常在她學校附近逗留,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待在可以攔截她的地方——偶爾我也會差點被她認出來。我往往用張開的報紙遮住臉,就像一個無望地迷上了姑娘的可憐蟲,而她卻像避鬼一般地躲著我。

  我只想讓薩布裡娜知道我在那裡;我是活生生的人;我不像她聽說的那樣;我可以成為她的庇護所。我知道她需要一個庇護所,她曾經需要過一個:威妮弗蕾德。不過,沒有任何結果。她從未發現過我,我也從未暴露過自己。一旦到了節骨眼上,我卻成了個膽小鬼。

  一天,我跟蹤她進了「火窖」。看起來,這家餐館是她這樣年齡的女學生在午飯時或逃課時常去的地方。門外的招牌是紅色的,窗框上點綴著黃色的塑料扇貝殼,代表火焰。對於該店詩意般大膽的名字,我感到吃驚:他們在取名時是否明白會招來什麼?

  熊熊火焰從天而降,
  帶來可怕的毀滅和騷亂。
  ……火海無邊,
  燃燒的硫磺永遠燒不完。

  不,他們不明白。「火窖」只是肉類的地獄。

  餐館內部裝著帶有彩色玻璃的燈罩,擺放的泥罐裡長著有斑點的纖維狀花草——給人一種六十年代的感覺。我在薩布裡娜和她兩個女同學用餐的火車座隔壁找個位子坐下來。她們三個都穿著粗笨的、有點男性化的校服;在威妮弗蕾德看來,那毯子般的蘇格蘭短裙及與之相配的領帶一貫是名校的象徵。而此刻,三個女孩正在竭力破壞這身校服給人的良好印象——襪子往下縮,襯衫一半露在裙子外面,領帶也歪系著。她們嚼著口香糖,似乎覺得這樣做天經地義。她們煩躁地大聲說話——這個年齡的女孩子似乎都會這一套。

  她們三個都很美麗,是那種青春女孩所具有的美。這種美無法掩蓋,也無法包藏;它新鮮而飽滿,出自天生,卻十分短暫,無從複製。然而,她們並不滿足。她們總在千方百計改變自己,美化自己,掩蓋缺點;在臉上塗脂抹粉,照自己想像的、不現實的模式塑造自己。我沒有責怪她們的意思,因為我年輕時也這樣。

  我坐在那兒,從太陽軟帽的帽檐下窺視薩布裡娜,偷聽她們的閒談。這種閒談如同一種偽裝。她們沒有一個說出自己的心事,也不信任別人——這種年齡的女孩子都會玩這種小把戲。薩布裡娜的兩個同學都是一頭金髮;她自己的頭髮則是烏黑的,像桑葚般發亮。她並沒有真正在聽她的兩位同學講話,也沒有在看著她們。在她刻意作出的茫然的凝視目光後面,一定醞釀著反叛。我察覺到了她的那種陰鬱、那種固執、那種如同被俘公主一般的憤慨。她在積蓄力量,等待報復。我得意地想:小心點吧,威妮弗蕾德!

  薩布裡娜沒有注意到我。或者說,她注意到我了,但不知道我是誰。她們三人也瞥了我幾眼,然後耳語竊笑一番;這種事我不會忘記。瞧那個乾癟老太婆,或者別的什麼流行的說法。估計我的帽子是她們的話題。那帽子的式樣早已過時。那天,在薩布裡娜看來,我只是一個老婦——一個難以形容的老婦,一個不足掛齒的老婦。

  她們三個離去後,我上了趟洗手間。那個小隔間的牆上有一首詩:

  我愛達倫我真愛
  他屬￿我而不屬￿你
  如果你想取而代之
  我發誓一定讓你破相。

  如今的年輕姑娘比我們那時候要直率得多。不過,她們不會使用標點符號。

  我和沃爾特終於找到了「火窖」——他說,這地方和他上次來時不一樣了。窗戶上釘了三夾板,上面貼著一張正式通告。沃爾特在鎖著的門外嗅來嗅去,就像狗找不著骨頭一般。他說:「這店看上去關掉了。」他把雙手插在口袋裡,站了好一會兒。「他們總是不停地改,」他說,「你跟都跟不上。」

  在探路和七拐八彎一大圈之後,我們在一家低檔小餐館裡找張桌子坐了下來。店裡椅子是塑料的,桌旁有自動唱機,可以放鄉村音樂、老甲殼蟲樂隊的樂曲,以及「貓王」的歌曲。沃爾特放了一首《傷心旅館》;我們一邊吃漢堡、喝咖啡,一邊聽著歌。吃完後,沃爾特堅持要付帳——無疑又是米拉要他這麼做的。她一定還塞給了他二十元錢。

  我只吃了半個漢堡包,實在吃不下一整個。沃爾特吃了我餘下的半個,似乎一口就吞下去了。

  在出城的路上,我讓沃爾特開車經過我的老房子——我曾經和理查德共同居住過的房子。去那兒的路我是記得很清楚的,但到了老房子,開頭我卻沒認出來。它還是那麼笨拙難看,窗戶斜開;整個房子大而無當,呈深茶色,但牆上爬滿了長春藤。那間仿瑞士農舍的小木屋,以前是奶油色的,如今它和前門都被漆成了蘋果綠。

  理查德不喜歡長春藤。我們入住時,牆上曾有過一些長春藤,但他把它們都扯掉了。他說,這種爬藤會腐蝕磚牆,堵塞煙囪,還會招來老鼠之類的東西。那時候,他還在為自己的想法和做法找出理由來,而且要我也接受他的理由。後來,他乾脆就不說理由了。

  我記得當時因為天熱,我戴著草帽,身穿淡黃色的棉布裙。那是我結婚後第二年的夏末,地面幹得像磚頭一般。在威妮弗蕾德的慫恿下,我幹起了園藝;她說,我需要有個愛好。她讓我從搞花園假山開始,因為即使我弄死了花草,那些石頭還在。她打趣說:石頭你是弄不死的。於是,她派來三個所謂可靠的人,要他們幫我挖土、擺石頭,好讓我種花草。

  花園裡已經有一些由威妮弗蕾德訂購來的石頭:大大小小的,大的像石板,東一塊,西一塊,或者像倒了的多米諾骨牌一樣堆在那兒。我和那三個可靠的人都站在那兒,看著那一堆亂石頭。他們戴著帽子,脫去外衣,卷起了襯衫袖子,精神抖擻地等著我發號施令,但我卻不知說什麼好。

  後來,我還想自己動手,處理這堆亂石——死馬權當活馬醫。我認為自己能行,可我對園藝一竅不通。我欲哭無淚;不過,你一旦哭了,你就完了。那三個可靠的人就會鄙視你,接著他們也就不再可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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