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盲刺客 | 上頁 下頁
七四


  §《盲刺客·街頭漫步》

  她沿著街頭漫步,希望自己看起來像一個有資格在這條街上漫步的女人。不過,她看上去並不像。她的衣著不對——帽子不對,外套也不對。她應該系條頭巾,從頭頂紮到下巴,再穿件寬鬆的外套。她應該顯得老氣一些,樸素一些。

  這裡的房子一間挨著一間。這一排排的簡陋小樓都是用人住的,但現在用人不多了,那些富人讓他們住到別的地方去了。這些磚房已經被煙熏黑,上下各兩間,廁所在屋外後面。有的房子至今在它前面的小草坪上還留有菜園的殘餘——一條發黑的番茄藤,木樁上還垂著線。這些菜園收成不會好,因為太陰暗,土質也不好,佈滿煤屑。不過,即使在這個地方,秋樹還是長得很茂盛,葉子泛著紅橙黃三種顏色,有的則紅得像新鮮的豬肝。

  房子裡傳出咆哮、狗吠、嘰裡哇啦的人聲以及砰砰的門聲。有女人們高八度的無奈的憤怒聲音,還有孩子們大聲的頂撞。狹窄的門廊裡,男人們坐在木椅上,兩手垂在膝下;他們沒有工作,但還有家和房子。他們的眼睛盯著她,橫眉怒視她的毛皮衣領和袖口,以及她昂貴的蜥蜴皮手袋。他們可能就是這裡的房客,擠進地下室和偏角的房間,這樣才能付得起便宜的房租。

  女人們腳步匆匆,低著頭,拱著肩,拎著一個個牛皮紙袋。她們想必都已結婚。她們此刻想到的是一個燉字。她們要向肉店討些骨頭,再買些便宜的肉回家,和蔫白菜一起煮。她的胸脯太挺,下巴昂得太高,臉上沒有垂頭喪氣的表情。當這些女人們抬頭看她時,她們的目光是十分肮髒的。她們一定認為她是個婊子,但她穿這樣的高檔鞋子,又不像是這種人,究竟來這裡幹嘛?

  酒吧到了,就在他說的那個街角。這是個啤酒屋。男人們在外面聚成一堆。當她經過他們身邊時,沒有人跟她說話;他們只是盯著她看,就像從灌木叢中窺視一般。然而,她能聽見他們的小聲嘀咕——他們的喉嚨裡發出的對她的憤恨和覬覦,如同船尾的渦浪一樣緊緊跟隨她。也許這些男人把她錯看成教會義工或傲慢的施善者——干涉他們的生活,問這問那,然後把殘羹剩飯施捨給他們。不過,她穿得太好,不像是幹這個的。

  她是乘出租車來的,在三個街區以外付錢下了車,因為那兒交通相對繁忙。她最好別成為人們談論的逸聞;誰會在這個窮地方坐出租車呢?然而,她本來就像一個逸聞人物。她需要一件在大甩賣時買的外套,塞入手提箱,進一個飯店的餐館,先把自己的外套留在前臺,溜進化妝間換衣服,然後再弄亂頭髮,擦去口紅,出來時就成了另外一個女人。

  不行。這樣做行不通。首先是那個手提箱。那是離家時帶出來的。你這麼匆匆忙忙要去哪兒?

  於是,她決定採取驚險行動,僅僅靠她臉上的計謀去冒險。如今她已熟能生巧,表情平和、冷靜、茫然。她可以揚起雙眉,那種坦然真誠的目光只有雙重間諜才能裝出來。臉上表情純潔如水。她應該避免說謊的必要。事先要讓對方所有的問題都變成愚蠢的問題。

  然而,這樣做仍舊有危險。他曾告訴她這樣對他也有危險,而且危險更大。他想,有一次他走在街上,被人認了出來。那個人可能是反赤小分隊的打手。他的對策是走進一個擁擠的啤酒屋,然後從後門逃出去。

  她不知道是否該相信這種所謂的危險:那些身穿著寬鬆黑色套裝、豎起衣領的男人,以及他們轉來轉去的汽車。跟我們來。我們帶你上車。接下來就把你帶到空房間裡,裡面有刺眼的燈光。這一切聽起來太戲劇化了,仿佛是黑白電影裡大霧中經常發生的事。這種事只發生在別的國家,只發生在外國人身上。即使發生在這裡,也不會發生在她身上。

  如果她被抓住,不到天亮她就會背叛他。她清楚地、冷靜地明白這一點。總之,他們會放過她,把她的捲入看作是一次輕率的涉足或是帶有反抗意識的惡作劇。由此而產生的任何混亂將被掩蓋起來。她個人當然要為此付出代價。可她用什麼來付呢?她已經一無所有了,別指望再從她身上獲得什麼。她要把自己關在家裡,拉上百葉窗,讓人們以為她出去吃飯了——永遠如此。

  近來她總覺得有人在監視她,儘管她每次察看並未發現異常。她變得更小心了;她盡可能地小心翼翼。她害怕了嗎?是的。大多數時候是這樣。害怕無關緊要。但說實話,害怕有一定的作用。這會令她同他在一起的時候感覺更美好;漸漸地,她也就不再害怕了。

  真正的危險來自於她自己:什麼事她能做,以及她願意做到什麼程度。能做和願意做都不相干。她會被推到哪兒,會被領到哪兒,這才是問題所在。她從未考慮過自己的動機。她從未有過所謂的動機;欲望不是動機。在她看來,似乎她別無選擇。這種極端的快樂也是一種屈辱,就像被一根恥辱的繩索拉著前行,又像脖子上套著一個狗圈。她怨恨自己缺乏自由,於是就拉長與他見面的間隔時間。她有時故意失約,撒謊說她沒看到公園牆上的粉筆記號,或者沒有收到消息——諸如那並不存在的服裝店的新地址、一張她從未有過的老朋友簽名的明信片,或是一通打錯的電話之類。

  然而,最終她還是回來了。抵制是沒有用的。她沒有記性,還是要去見他。她投降了,抹掉了自我;進入了自身的愚昧狀態,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她想要的是自我獻身,哪怕是短暫的獻身。她想無拘無束地生活。

  不過,她還是會考慮一些她起先從不掛心的事。他是如何洗衣服的?有一次,他在暖氣片上烘襪子——他發現她在看,就一下子把襪子拿開了。在她來之前,他會整理一下,至少臨時抱一下佛腳。他在哪兒吃飯呢?他說,他不喜歡在一個地方被人經常看到。他必須吃一頓換一個地方。這些話從他嘴裡說出來具有一種庸俗的魅力。有些日子,他比較緊張,整天低著頭,足不出戶。房間裡東一個蘋果核,西一個蘋果核;地板上還有麵包屑。

  他從哪兒弄到蘋果和麵包的呢?他對這些細節閉口不談——她不在的日子他是如何生活的。或許他認為,讓她知道得太多會損害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齷齪的細節太多了。也許他是對的。(看看畫廊裡所有暴露女人私生活細節的那些畫。《林中睡仙》、《蘇珊娜和她的長輩》;一隻腳伸在錫盆裡的《浴女》——是雷諾阿還是德加畫的?兩位畫家畫的女人都很豐滿。還有女神狄安娜和她的侍女們的玉體,照樣也逃不過那些畫家的火眼金睛。但沒有一幅名為《水池邊洗襪子的男人》的畫。)

  ①雷諾阿(1841-1919):法國印象派畫家,創作以人物畫見長,主要作品有《包廂》、《遊船上的午餐》、《浴女》等。

  ②德加(1834-1917):法國畫家,早年為古典派,後轉為印象派,作歷史畫與肖像畫,主要作品有《芭蕾舞女》、《洗衣婦》等。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