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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盲刺客·犬牙紋套裙》

  他轉動了鑰匙。這是把彈簧鎖,很容易就打開了。這回他很幸運,租得了一個套間。這是單身女子的公寓,只有一間大房間,帶一個狹窄的灶台,但有一個獨立的衛生間,裡面放著一個波紋浴缸和幾條粉紅的毛巾。不乏豪華旅館的派頭。這套公寓是他朋友的朋友的女朋友的;主人去參加一個葬禮,四天以後才回來。因此,他有四整天的安全保障。也許這不過是他的如意算盤。

  窗帷和床單很相配;那是一種厚重的帶有凸紋的櫻桃紅絲綢窗帷,裡面還有一層薄窗紗。他退後一步,從窗口望出去。透過秋天的黃葉,他看到了阿倫公園。有幾個酒鬼或流浪漢醉臥樹下,其中一個還用報紙蓋住了臉。他自己也曾經那樣睡過。臉上的報紙被口裡呼出來的氣弄潮了,聞起來就像貧窮,像失敗,像粘上狗毛的發了黴的墊子。草坪上四處是昨晚人們丟下的紙板標語牌和揉皺的報紙。昨晚這裡舉行了一次集會,同志們不斷高呼著他們的信條,不失時機地向群眾宣傳他們的理想。此刻,有兩個男人很不高興地事後為他們清理場地,用帶鐵尖的棍子把這些遺棄物拾起來,裝進麻袋裡。這至少也算為那些窮棒子盡了力。

  她會斜穿這個公園。她會停下來,左顧右盼,看看是否有人在盯著她。每次,她都會發現有人在盯著她。

  在白黃相間的書桌上,有一台小型的收音機,大小和樣子都和半個長方形大麵包差不多。他把收音機打開,裡面傳出了墨西哥的三重唱。那歌聲如同一條水繩,軟中帶硬,將你緊緊纏繞。那就是他該去的地方——墨西哥。去那裡喝龍舌蘭酒。去墮落,再墮落,最終成為亡命之徒。他把手提打字機放到桌上,打開蓋子,卷上紙。他的複寫紙快用完了。如果她來的話,他在她到來之前還有時間打幾頁。她有時候會被什麼事耽擱或被什麼人攔截。或者說,她聲稱是這樣。

  他喜歡把她抱進豪華的浴缸裡,給她塗滿肥皂泡沫。同她一起在水中嬉鬧,就像兩隻渾身都是粉紅泡沫的小豬。今天也許他會這樣。

  他腦子裡一直在考慮的是一個構想,或者說是一個構想的想像。那是關於外星人派宇宙飛船來地球進行探索的故事。這些外星人的身體是由高密度晶體組成的。他們試圖與地球人進行交流。在他們的心目中,地球人和他們差不多:有眼鏡、玻璃窗、威尼斯鎮紙、高腳酒杯,以及鑽戒之類。但他們沒能同地球人對上話。他們發回故土的是這樣一個報告:這個星球上存在許多有趣的文明遺跡;這個文明一度繁榮昌盛,現在已經滅亡。這想必是一種高度發達的文明。究竟是什麼樣的災難造成該星球的所有智慧生物統統滅亡,我們不得而知。這個星球如今只有各種綠色黏性物體,還有大量奇形怪狀的半液狀丸體,這些泥丸四處滾散。由此產生的尖叫和呻吟應歸因於摩擦振動,而不該錯當成語言。

  不過,這遠不能成為一個故事。除非有外星人入侵地球,造成一片荒蕪,而且還要有穿著緊身服的性感外星女郎。然而,入侵地球這一說本身就違反了前提。既然那些水晶人認為我們這個星球並無生命,那麼他們為何要勞神登陸呢?或許是為了考古吧。來取樣的吧。試想,紐約摩天大樓的數千個窗戶突然被一個來自外星球的巨型真空管吸走。與之同時吸走的還有數以千計的銀行總裁;他們尖叫著墜入死亡的深淵。要真這樣的話,倒也不錯。

  不行。這些仍不足以構成一個故事。他得寫一些暢銷的東西。還是回到那些嗜血的女鬼們身上吧。這次,他將把她們的頭髮描繪成紫色的,將她們的活動背景定在阿恩星球上十二個月亮的淡紫色的月光下。最好是將書的封面印上男孩子們可能喜歡的圖畫,然後從那兒開始。

  他已經厭煩了這些人物,這些女人。他已經厭煩她們的尖牙、她們的輕盈、她們堅挺而成熟的圓錐形的乳房,以及她們的貪食。他還厭煩她們的紅爪子,厭煩她們毒蛇般的眼睛。他厭煩敲碎她們的腦袋。他厭煩英雄——他們的名字無非是威爾、伯特或奈德,都是些單音節的名字。他厭煩他們的激光槍,以及他們的金屬緊身衣。恐怖故事已經賣不了多少錢了。不過,如果他寫得快,這還能夠謀生。要飯的哪能挑肥揀瘦?

  他又快沒錢花了。他希望她替他從郵政信箱(不在他名下)取一張稿費支票過來。他會簽字,然後她去兌現。用她的名字,去她去的銀行,她不會有問題。他也希望她能帶一些郵票來,再帶一些香煙。他只剩下三支煙了。

  他來回踱著方步,地板在他腳下吱吱作響。地板是硬木的,但在暖氣管漏水的地方已經有了漬斑。這個街區的公寓是戰前建造的,供那些正派的單身生意人居住。當時的經濟形勢比現在好多了,有蒸汽取暖,二十四小時供應熱水,還有鋪著地磚的走廊——所有的東西在當時是最先進的。現在這一切都過時了。幾年前,當他還年輕時,他認識的一個姑娘就住在這裡。在他的記憶中,她是個護士;床頭櫃的抽屜中有避孕套。她有一個兩圈火的爐子,有時候為他做早餐——火腿雞蛋、蘸有楓樹糖漿的奶油薄煎餅之類。他饞得從她手指上吮舔。房間裡還有一個以前房客留下來的鹿頭標本;她常常把長統襪掛在鹿角上晾乾。

  星期六下午和星期二晚上,每當她休息時,他們就共度良宵:喝威士忌、杜松子酒、伏特加,有什麼喝什麼。她喜歡先喝醉。她不想去看電影,或者外出跳舞。她似乎不想要什麼浪漫的花樣,更不想要浪漫的假像。她對他的要求只是做愛的耐力。她喜歡拖一條毯子到浴室的地上;她喜歡躺在那兒感受地磚的堅硬。他的膝蓋和雙肘十分受罪,當時他並不覺得,因為他的注意力在別處。她會呻吟,仿佛被聚光燈照著;她會搖頭,轉動眼珠。有一次,他讓她在大衣櫥裡做愛。她立於兩件羊毛套裙之中,一身樟腦味,雙膝發抖。她快活得抽泣起來。後來,她甩了他,嫁給了一個律師。天生狡猾的一對。他們倆舉行了婚禮,新娘身披白色的婚紗。他從報上看到了這條消息,感到好笑,並沒有怨恨。幹得好,他心裡想。蕩婦有時也會撞上好運的。

  那是些年輕不懂事的日子。在那些無名的日子裡,一個個荒唐的下午在褻瀆中飛快地過去,沒有事先或事後的期望,沒有話語,也沒有回報。在他陷進去之前,事情已經一團糟了。

  他看了一下手錶,又望望窗外。瞧,她來了,大步斜穿公園。今天,她頭戴寬邊帽,身穿犬牙紋套裙,緊緊系著一條腰帶,胳膊下夾著手提包。她走路的步子奇怪地起伏,褶裙不住地擺動,似乎她從來不習慣用後腿走路一樣。不過,這也許是高跟鞋造成的。他常常納悶,女人穿著這玩意兒如何保持平衡。此刻,她停下腳步,好像接到了暗示一般。她用她那怔怔的目光四處張望,仿佛從一個迷夢中剛剛醒來。有兩個正在撿廢紙的傢伙上下打量她。丟東西了,小姐?但她繼續向前走,穿過了馬路。他透過樹葉可以看見她的身影。她一定在找門牌號。現在,她上了前門臺階。門鈴響了。他按了按控制總門的按鈕,掐滅香煙,關上檯燈,走過來開門。

  你好。我快喘不過氣來了。我沒等電梯,而是走上來的。她關上門,背靠著門站著。

  沒有人跟蹤你。我一直在看著。你帶煙來了嗎?

  帶來了。還有你的支票、一瓶五分之一加侖的優質威士忌。我是從我們家存貨充足的酒吧裡拿來的。我告訴過你我們家有個存貨充足的酒吧嗎?

  她儘量表現得輕鬆一點,甚至有些輕浮。她不善於掩飾自己。她在支吾其詞,瞧瞧他要什麼。她從來不先採取行動;她可不想自己露餡。

  好姑娘。他走過來,抱住她。

  我是好姑娘嗎?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槍手的情婦——為你跑腿。

  你成不了槍手的情婦。我沒槍。你電影看得太多了。

  看得還不夠,她在他脖子邊說道。他得理髮了,頭髮像一團亂麻。她解開他胸前上面的四顆鈕扣,把手伸進他的襯衫。他的皮膚很緊,紋理細膩,像烤焦的木頭。她曾經見過烤焦的木頭雕出來的煙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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