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盲刺客 | 上頁 下頁 |
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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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讓她走了。我應該看住她;瑞妮從未為我操過什麼心,但是她認為勞拉太輕信別人了,與陌生人太親密了。白奴販子總是在四處探尋,勞拉自然會成為他們的目標。她會上一輛陌生的汽車,開一扇不熟悉的房門,穿過一條不該去的街道——那就完了,因為她不分好人壞人,或者說她的判斷標準與別人不一樣。你無法提醒她,因為她不理解這種提醒。倒不是她無視常規,她只是把它拋在了腦後。 我老是要看住勞拉,感到煩透了,而她又不領情。我總是要對她的閃失負責,包容她的過錯,這我也煩透了。我厭倦了擔負責任,到此為止吧。我想去歐洲,或者去紐約,再不就去蒙特利爾——去夜總會,去社交聚會,去瑞妮的社交雜誌中提到的所有那些令人興奮的地方——但家裡需要我。家裡需要我,家裡需要我——這聽起來像是終生監禁。說得壞一點,就像是一首挽歌。我被困在了提康德羅加港——一個普通鈕扣的光榮城堡、一個為精打細算的購物者生產廉價長襯褲的服裝城。我就呆在這個地方不動了,不會發生任何事情;結果我就會像「暴力小姐」那樣成為一個老姑娘,招來眾人的同情和取笑。這是我內心深處的恐懼。我想去別的地方,然而卻沒有途徑。有時候,我發現自己希望遭到白奴販子的綁架,即使我並不相信他們。至少,這對我來說是一個改變。 糕餅義賣攤上方搭了一個涼篷,並用茶巾或蠟紙蓋著食物,以防蒼蠅的叮咬。瑞妮提供了餡餅,但她的烘烤技術沒過關。她烤的餡餅包著黏黏的、嫩嫩的餡子,外面的皮卻很硬,不過有韌性,看上去像淡棕色的海草或巨大的老蘑菇。在過去經濟比較景氣的年頭,她的這些餡餅很搶手——它們被認為是慶典的物品,而不是食品——但在今天,它們卻有點賣不動。人們手頭都很緊,他們想拿錢換一些他們真正想吃的東西。 我站在桌攤後面,瑞妮低聲向我詳細複述了最新的消息。天還沒黑的時候,四個男人被扔進了河裡,這可不完全是鬧著玩。瑞妮說,一些有關政治的問題引起了爭論,人們的嗓門也隨之拔高了。除了通常的河邊惡作劇,還發生了扭打混戰。埃爾伍德·默裡被打倒在地。他是一家週報的編輯,從他的上兩代長輩手裡繼承了這份報紙。報紙上的大部分文章都是由他撰寫的,同時他還兼顧攝影。所幸的是,他並沒有被扔進水裡,那樣就毀了他的相機;瑞妮碰巧得知,他的那架相機雖是個二手貨,卻也價格不菲。他的鼻子流了血。他坐在樹底下,手裡拿著一杯檸檬汁,有兩個女人手裡拿著濕手帕圍著他團團轉;我可以從我站的位置看到他。 把他打倒在地是出於政治原因嗎?瑞妮不得而知,但人們不喜歡他偷聽他們說話。在經濟景氣的時候,人們把埃爾伍德·默裡看成是傻瓜,也可能把他看成是瑞妮所謂的同性戀者——他沒有結婚,到了他那個年齡不結婚總意味著一點什麼吧——但是,只要他把參加社會活動的所有人的姓名都登出來,而且不出錯,人們並不介意他個人怎樣,甚至還表示有限度的讚賞。然而,當前並不是太平盛世,埃爾伍德·默裡為了自己的利益也太好管閒事了。瑞妮說,你並不想自己有一點點小事就見諸報端。沒有哪個正常人會希望如此。 我看見父親一瘸一拐地走在去野餐的工人們中間。他以他那特有的方式向人們快速地點頭,給人一種突兀的感覺。他點頭的樣子不是向前傾而是向後靠。他那只黑眼罩也在左右移動;遠遠地看去仿佛是腦袋上的一個窟窿。他的小鬍子像一根彎彎的獠牙橫在嘴巴上方;當他要笑的時候,它會不時地收緊。他的雙手則插在衣袋裡。 他身旁是一位稍微年輕一點的男子,身材略高於父親,卻不像父親那樣滿臉皺紋、棱角分明。你看到他就會想到光滑這個詞。他戴了一頂漂亮的巴拿馬草帽,身穿一套亞麻布西裝;衣服看上去閃閃發亮,清新而又乾淨。他顯然是從別的地方來的。 「同父親在一起的那個人是誰?」我問瑞妮。 瑞妮就像沒看似地瞅了一眼,然後笑了一聲。「他就是『皇家傳統』先生本人。他居然還會厚著臉皮到這裡來。」 「我想就是他。」我說。 「皇家傳統」先生就是理查德·格裡芬,多倫多皇家傳統針織廠的老闆。我們的工人——父親的工人——戲謔地稱他的工廠為「皇家傳統屎織廠」,因為格裡芬先生不僅是父親的主要競爭對手,而且還算是一個政敵。他曾在報紙上攻擊父親,說他對失業工人、靠政府救濟的人以及激進分子的態度太軟。他還說父親對工會也太軟;這一條毫無根據,因為提康德羅加港沒有工會,而父親對工會的懷疑態度也不是什麼秘密了。然而,現在出於某種原因,父親卻邀請理查德·格裡芬參加野餐會以及之後在阿維隆莊園舉行的晚宴,並且決定的時間也很突然。只有四天的準備時間。 瑞妮感到,格裡芬先生的到來令她措手不及。眾所周知,招待敵人比招待朋友還得周到一些。對她來說,要準備這樣一個晚宴,四天的時間並不長,尤其是自從祖母阿黛莉婭過世後,阿維隆莊園就再也沒有舉行過盛大的宴會。卡莉·菲茨西蒙斯倒確實有時會帶些朋友來度週末,但那是不一樣的,因為他們僅僅是些藝術家而已,只要受到招待,無論好壞他們都該很感激。有時候,你會發現到了夜裡他們會將廚房洗劫一空,用剩下的食物做三明治來吃。無底洞,瑞妮這樣稱呼他們。 「總之,他是個暴發戶,」瑞妮一面打量理查德·格裡芬,一面嘲諷地說道,「瞧他穿的那條時髦褲子。」她不會寬恕任何批評過父親的人(任何人,卻不包括她自己),而且鄙視那些新發跡的人;他們給人的感覺趾高氣揚,或者說她認為趾高氣揚;而事實上,格裡芬家族就像泥巴一樣普通,至少他們的祖父是如此。瑞妮用一種模棱兩可的口吻說,他的生意是靠欺騙猶太人起家的——這不是她看過的那些書中所說的絕技嗎?不過,對於他到底是怎麼樣發的財,她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公平地說,這些關於格裡芬家族的瞎話可能是瑞妮編造的。她有時會想當然地為別人編造家史。) 在父親和格裡芬先生後面走著的是卡莉·菲茨西蒙斯和另外一位女士。我猜想,這位就是理查德·格裡芬的妻子——年輕、苗條、時髦,身穿一條透明的橘色麥斯林紗裙,仿佛是番茄湯裡冒出的一股蒸汽。她頭戴綠色的花式女帽,腳蹬一雙露跟的綠色高跟鞋,脖子上紮著一條薄圍巾。對這個野餐會來說,她穿得過分講究了。我看她停下來,提起了一隻腳,扭過頭去看後跟上是否粘上什麼東西。我倒希望她粘上東西。不過,我在想,如果擁有這樣可愛而昂貴的時裝,而不用穿那種規矩的、長可拖地的老式衣裙(這是當時我們必須穿的樣子),那該多好啊。 「勞拉到哪兒去了?」瑞妮突然警覺地問道。 「我不知道。」我回答說。我對瑞妮說話不客氣已成習慣,尤其是當她把我差來遣去的時候。你不是我的母親已成為我最尖刻的反擊。 「你應該知道不能讓她走出你的視線,」瑞妮說道,「什麼人都可能來這兒。」什麼人是她最頭疼的問題之一。你不知道會有什麼人闖入、幹些什麼偷竊和詐騙。 我發現勞拉坐在樹下的草坪上,正與一名年輕的男子交談——男子,而不是男孩——一個皮膚微黑的男子,戴著一頂淺色的帽子。從他的樣子很難判斷他是幹什麼的——不是工廠的工人,也不是做其他工作的——無法確定他的職業。他沒戴領帶,可這畢竟只是個野餐會。他穿了一件藍襯衣,邊上有點磨損了。看來事先未做任何準備,是無產階級的樣子。許多年輕人都在模仿這種樣子——不少大學生就是如此。到了冬天,他們就穿針織的背心,上面有橫條的花紋。 「嗨,」勞拉說,」你去哪兒了?這位是我姐姐艾麗絲。這位是亞曆克斯。」 「你姓……?」我問那個年輕男子。勞拉怎麼這麼快就親切地叫他的名而非姓了? 「亞曆克斯·托馬斯。」年輕男子自我介紹道。他彬彬有禮,卻不無謹慎。他站起身,伸出手來;於是我同他握了握手。之後,我發覺自己也坐在他們旁邊了。為了保護勞拉,這似乎是最好的辦法了。 「你不是本地人吧,托馬斯先生?」 「沒錯,我是來這兒走親訪友的。」聽上去他像是瑞妮說的那種好青年,也就是說不窮。但也不富裕。 「他是卡莉的朋友,」勞拉說,「她剛剛還在這裡,介紹了我們倆認識。他是同她坐同一班火車來的。」她解釋得太多了一點。 「你見過理查德·格裡芬了嗎?」我對勞拉說道,「他與父親在一起。就是那個來參加宴會的人,你見過了嗎?」 「理查德·格裡芬,那個血汗工廠的大亨?」年輕人問道。 「亞曆克斯——噢,托馬斯先生瞭解古埃及,」勞拉說,「他剛才正在向我介紹埃及的象形文字。」她望望他。我從沒見過她用同樣的眼神看過別人。驚奇,還是傾倒?很難刻畫這樣的眼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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