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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盲刺客·咖啡館》

  中午開始下起了小雨,一直淅淅瀝瀝下個不停。樹木和道路都是霧濛濛的。她經過畫有一個大咖啡杯的玻璃櫥窗;這個畫出來的白色咖啡杯有一圈綠邊,杯子上方還畫著三條曲線代表杯裡冒出的熱氣,樣子就像三隻鉤起的手指在濕玻璃上劃下的印跡。門上燙金的咖啡館字樣已經褪色。她推開門,走進去,抖了抖手中的傘。她的傘和毛葛雨衣都是奶油色的。她把雨衣上的兜帽甩到了後面。

  正如他說的,他坐在最後一個火車座隔間裡,旁邊就是通往廚房的雙開式彈簧門。四周的牆壁被煙熏黃了,沉悶的隔間一律被漆成單調的褐色,每間都有一個雞爪形的金屬鉤子用來掛衣服。隔間裡面坐的全是男人。他們身穿舊毯子似的寬鬆夾克衫,脖子上沒有領帶;剃著參差不齊的頭髮;兩腿叉開,穿著靴子的雙腳平放在地板上。他們的手猶如樹樁一般;這樣的一雙手,既可以救你於危難又可以把你打個半死,而他們不論幹哪件都面不改色。他們身上的一切連同他們的眼睛都是遲鈍的。屋內什麼氣味都有——木板的腐味、潑灑的醋味、毛褲的酸味、陳肉的怪味,以及一個星期才洗一次澡的體味。另外,屋內還彌漫著一種節省、欺騙和忿恨的氣氛。她明白,她必須裝出一種姿態,好像這屋裡什麼氣味也沒有似的。

  他舉手示意,於是她匆忙向他走去,高跟鞋在木地板上喀喀作響。那些男人都用懷疑和鄙視的目光望著她。她在他對面坐下,如釋重負地微微一笑。還好他在。他還在這裡。

  我的天,他說,你還不如穿貂皮大衣呢。

  我做了什麼?哪兒不對頭?

  你的外衣。

  這只是一件雨衣。一件普通的雨衣,她遲疑地說道。這又怎麼了?

  天哪,他說。瞧瞧你自己。再看看你周圍。你的衣服太乾淨了。

  我無法讓你滿意,是嗎?她說道。我從來就無法讓你滿意。

  你可以,他說。你知道怎麼做才對。但你考慮問題從來就不周到。

  你並沒有告訴我該穿什麼。我以前從沒來過這種地方。我總不能穿得像個清潔女工一樣跑出門吧——你想過沒有?

  你可以戴一條圍巾什麼的,來遮一下你的頭髮。

  我的頭髮,她絕望地說。那下一個又是什麼呢?我的頭髮又礙著誰了?

  你的頭髮金黃金黃的,太惹眼了。金髮女郎就像是小白鼠;小白鼠只能關在籠子裡。它們在自然界的生命不長。它們太引人注目了。

  你這人不仁慈。

  我討厭仁慈,他說道。我討厭以仁慈自居的人。那些狂妄自大的施小善者一點點地施捨著他們的仁慈。這些人卑鄙可恥。

  我是仁慈的,她勉強地笑著說。不管怎樣,我對你是仁慈的。

  如果我認為你給的只是些不冷不熱、無關痛癢的仁慈,我會離你而去的。我會搭半夜的火車,一走了事。我會去碰碰我的運氣。我不是個靠施捨過日子的人。我也不是來找人向我施捨性愛的。

  他的情緒變得十分狂躁。她不知是什麼原因。她已經一個星期沒與他見面了。或許是因為雨天的緣故吧。

  也許我並不是仁慈,她說道。也許是自私。也許我極其自私吧。

  我更喜歡你自私,他說。我寧願你貪婪。他掐滅了煙頭,伸手想再拿一支香煙,想了一下又打消了念頭。他抽的還是成品煙,這對他來說是一種奢侈。他想必是在有節制地抽煙。她不知道他的錢夠不夠用,可她又不能問。

  我不願意你像這樣坐在我對面,你離我太遠了。

  我知道,她說。可沒別的地方可去。外面太濕了。

  我來找個地方。沒有雪的地方。

  可外面不在下雪呀。

  會下的,他說道。北方的冷空氣就要來了。

  天會下雪。那麼,到時候那些可憐的強盜怎麼辦呢?至少她把他給逗笑了。不過,他的笑更像是皺眉。這些日子你睡在哪兒?她問道。

  無所謂。你不需要知道。這樣的話,你要是被他們抓住問起來,你就用不著撒謊了。

  我並不是一個不會撒謊的人,她勉強笑著說。

  對於不在行的人來說,你或許能混過去,他說道。如果遇到在行的人,他們就會識破你,他們會像打開包裹一樣把你的話掏出來。

  他們仍在找你嗎?他們還沒有放棄嗎?

  據我所知,沒有。

  這太糟糕了,不是嗎?她說道。真是糟糕透了。不過,我們還算幸運,對嗎?

  我們有什麼幸運的?他又恢復了原來沮喪的情緒。

  至少我們倆都在這裡,至少我們有……

  一名男招待站到他們的火車座旁。他卷著袖管,穿著污漬斑斑的長圍裙;頭髮一縷縷地梳過頭皮,猶如油光光的絲帶。他的手指頭看上去活像腳趾。

  要咖啡嗎?

  請來一杯,她說。純咖啡。不加糖。

  等男招待離開後,她問道:安全嗎?

  你指咖啡?你是問裡面有沒有細菌?不應該有,因為已經煮了好幾個小時了。他輕蔑地對她說道,但她裝作不明白。

  不,我是說這地方安全嗎?

  他是我一個朋友的朋友。反正我一直注意著門口的動靜——萬一有情況,我可以從後門脫身。那裡有一條小巷。

  你沒有幹那事,對嗎?她說道。

  我告訴過你了。當時我在場,我本來可以幹的。不過,也沒關係,因為我能滿足他們的需要。他們喜歡把我牢牢抓在手裡——我這個人,還有我的壞主意。

  你還是得離開,她無望地說。她想到了擁抱這個詞,儘管它已經用濫了。然而,這就是她此刻想要的——擁他入懷。

  還沒到時候,他說道。我還不能走。我不能搭火車走,也不能越境。有消息說,這些地方都有他們的人在守候。

  我為你擔心,她說。我做夢都擔心。我一直提心吊膽。

  別擔心,親愛的,他說道。否則你會變瘦的。那樣的話,你可愛的乳房和屁股就會瘦得失去風采。那時候誰也不會喜歡你了。

  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臉頰,仿佛被他扇了一個耳光。我請求你別這麼說。

  我知道你會這樣請求的,他說。穿你這樣衣服的姑娘都會有這種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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