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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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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絲帶 今天傍晚,火紅的夕陽正在慢慢地褪去它絢麗的色彩。東邊,低沉的天空中閃著電光,緊接著是突如其來的一聲雷響,就像是門被猛然關上的聲音。屋子裡儘管有新買來的電扇,可還是熱得像個火爐。我已將一盞燈移到了室外;有時候,我在光線不好的情況下反而看得更清楚。 過去的一周我什麼都沒寫。我也無心寫作。為什麼要記下這樣傷心的事呢?但我注意到,我又開始寫了。我拿起我的黑筆潦草地塗寫;筆中的墨水在紙上劃出長長的曲線,交織在一起,卻也清晰可辨。我是否有意要留下一個簽名呢?我終究還是儘量避免這樣做;艾麗絲,她的筆跡這樣的字眼刪得再短,還是像粉筆寫在人行道上的姓名首字母,或者像海盜標在地圖上用來表明寶藏所埋海灘的X。 為什麼我們總是很想紀念自己?甚至在我們還活著的時候也是如此?我們希望表明我們的存在,就像狗在消防栓上撒尿一樣。我們將照片裝入相框掛起來,將我們的畢業文憑、鍍銀獎盃擺出來;我們在衣服上印上自己姓名的縮寫,把我們的姓名刻在樹上、塗在廁所的牆壁上。這都是出於同一種衝動。我們從中希望得到什麼呢?掌聲,嫉妒,還是尊敬?還是僅僅想得到任何一種形式的關注? 至少,我們需要有一個見證。我們不甘心我們自己的聲音像收音機裡的廣播一樣,慢慢低沉下去,直至消失。 在母親葬禮的第二天,我和勞拉被打發到花園裡去。這是瑞妮的主意;她說她忙了一整天,需要好好歇歇腳。「我已經筋疲力盡了,」她說道。她的眼圈下面有黑影。我猜想,為了不打擾別人,她一定是偷偷地哭過了。我們一走,她還會忍不住再哭的。 「我們會安安靜靜的,」我說。我不想出去,因為外面的光線太亮、太刺眼,而我的眼皮感覺有點紅腫。可瑞妮說,我們必須出去;不管怎樣,外面的新鮮空氣對我們是有益的。然而,讓我們出去並不是讓我們去玩耍,因為母親剛死不久就跑出去玩耍會被認為不孝。我們只可以去外面走走。 葬禮的招待會是在阿維隆莊園舉行的。不是守靈——守靈通常是安排在若格斯河的對岸:人們喝酒撒野,吵吵嚷嚷,很不體面。我們家舉行的只是一個招待會。來參加葬禮的人很多:有工廠的工人及他們的妻兒,當然還有鎮上的名人——銀行家、牧師、律師、醫生之類。不過,招待會並不是為所有這些人準備的,儘管最好是這樣。瑞妮對雇來幫忙的希爾科特太太說,上帝可以成倍地製造麵包和魚,但蔡斯上尉不是上帝,不能指望他為這麼多的客人提供食物。他通常對人數是不懂掌握分寸的,瑞妮只希望到時候不會擠出人命來才好。 請來的客人已經擠滿了屋子,面部的表情或恭敬,或悲傷,或充滿好奇。瑞妮在招待會的前後都點過匙子的數目,嘮叨本不該用這麼高級的匙子;任何拿得走的東西都會被某些親戚順手牽羊拿回去當紀念品。一想到那些人的吃相,她就恨不得給他們用的是鐵鍬,而不是匙子。 儘管如此,最後還是剩下了一些食物,比如說半隻火腿、一小堆甜餅乾、各種吃得不成樣子的蛋糕。我和勞拉偷偷溜進儲藏室。瑞妮知道我們的行徑,但她已沒有精力再阻止我們——對我們說:「你們會沒胃口吃晚飯的」,或者「別在我的儲藏室裡吃東西,否則你們會變成老鼠的」,或者「你們再吃一點點,肚子就要爆了」——或者發出其他一些令我暗笑的警告或預言。 這一次,我們可以肆無忌憚地大飽口福了。我吃了太多的甜餅乾和火腿,另外還吃了整整一塊水果蛋糕。我們仍然穿著黑裙子,太熱了。瑞妮將我們的頭髮在腦後緊緊地紮成了辮子;兩條結實的黑絲帶首尾系住,每人頭上還有兩對樸素的黑蝴蝶髮夾。 屋外的陽光照得我眯起了眼睛。我憎恨樹葉那濃郁的綠色,憎恨花朵那濃郁的黃色和紅色;它們的自信和搖曳的姿態似乎在說,它們擁有這樣的權利。我想將它們折斷,讓它們枯萎。我感到孤獨,感到不滿,還感到自我膨脹。食物裡的糖分在我腦袋裡翻騰。 勞拉想讓我和她一起爬到暖房邊的獅身人面像上去,我沒同意。接著,她又想坐到石頭仙女身旁看池子裡的金魚。我看沒有多大危險。於是,勞拉就蹦蹦跳跳地先我一步踏著草坪走去。她那種輕鬆的心情令人氣惱,仿佛這個世界上沒有她關心的事;在母親葬禮的整個過程中,她一直都是這樣的心情。她好像對周圍的人所表現出來的悲傷感到疑惑不解。更令人氣惱的是,人們似乎因為她的這種反應對她憐愛有加,而對我倒沒這樣。 「可憐的小東西,」他們說,「她太小了,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媽媽和上帝在一起。」勞拉說道。沒錯,這是一種表面的說法;所有的祈禱者都表達了這個意思。然而,勞拉對這種說法並非像大家那樣理解為兩層意思,而是平靜地、執著地相信表面的意思。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我想搖醒她。 我們坐在蓮花池的沿上。在太陽的照射下,蓮花的片片葉子像浸濕的綠橡膠般閃著光芒。我不得不把勞拉推高一點。她斜靠在石頭仙女身上,搖晃著雙腿,一邊用手指撥著池子裡的水,一邊哼著歌。 「你不該哼歌,」我對她說,「媽媽已經死了。」 「不,她沒有死,」勞拉喜滋滋地說道,「她沒有真死。她在天堂裡與那個小嬰兒在一起。」 我於是把她推下池沿。不是推進池水裡——我還是有這點理智的。我把她推到了草坪上。池沿並不比草坪高多少,況且草地軟綿綿的,她不可能摔得很疼。她摔了個四腳朝天,接著她翻過身來,睜大眼睛望著我,似乎沒法相信我的舉動。她的嘴巴張成一個玫瑰花蕾般的小圓,仿佛連環畫中小孩子吹生日蠟燭那樣。然後,她就開始大哭起來。 (我得承認,我對自己的舉動感到滿足。我早就想讓她像我一樣吃點苦頭了。對於她總是可以因年齡小而逃避許多事,我簡直煩透了。) 勞拉從草地上爬起來,沿著屋後的車道向廚房跑去。她一邊跑還一邊哭,仿佛被刀子割傷了一般。我在她後面追;在她找到某個管事的人時我最好也在場,以防她告我的狀。她跑起來的樣子很難看:兩隻胳膊甩得很奇怪,細長的小腿朝兩邊撒開,頭上的蝴蝶結在辮子根上撲動,而她的黑裙子則上下抖動。她在路上摔了一跤,這一跤倒讓她真的受了傷——手上擦破了皮。看到她摔傷,我松了一口氣:她出一點點血可以掩蓋我的惡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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