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盲刺客 | 上頁 下頁
一二


  沒錯。我記起來了。

  他接下去說:薩基諾城的財富是靠奴隸們創造的,尤其是靠編織上好地毯的兒童奴隸。但是,說這話是忌諱的。斯尼法人聲稱,他們獲取財富不是靠奴隸,而是靠他們自己的高尚品德和正確的思想——即對眾神的精心供奉。

  天上有許多神。眾神總是派得上用處,允許人們做任何事情。薩基諾城的諸神也不例外。所有的神都吃肉;他們喜歡人們用牲畜來作祭品,但人血是再好也不過了。有這樣一個傳說:在這座城市建立之初,九位虔誠的父親獻出了自己的女兒,將她們埋葬在九個城門下面作為神聖的守衛者。

  四面城牆的每一面都有兩個這樣的城門,一個出、一個進。如果出城是通過進來的那個門,那就意味著這人英年早逝。第九個城門位於市中心一座小山頂上;它是一塊大理石板,打開的時候不會移動,只在生與死、靈與肉之間來回轉動。這扇門是供眾神進出的:由於他們不是凡人,可以在生死之間來去自如,因此也就不需要有兩道門。薩基諾城的先知們有這樣一個說法:人到底是怎樣呼吸的——是呼出還是吸進?這就是神的特性吧。

  這第九個門也是濺灑鮮血的祭壇。男孩獻給掌管白天、亮光、宮殿、宴會、火爐、戰爭、美酒、入口和語言的三陽之神;女孩則獻給五月之神——她是黑夜、霧靄、綠蔭、饑荒、洞穴、生殖、出口和靜謐的守護神。人們將男孩放在祭壇上,用木棒敲碎他的腦袋,然後將他扔進神的嘴巴——一個熊熊燃燒的火爐。女孩則被切斷脖子,放出血來滋潤日見褪色的五個月亮,確保它們永遠不會因暗淡而消失。

  人們每年都會用九個女孩來祭奠埋在九個城門之下的女孩。這些犧牲的女孩被封為神之處女。人們誦讀禱文,獻上鮮花,點上香火,讓她們為活著的人們說情。據說,一年中的最後三個月稱為無面月。這幾個月是女神們齋戒的日子,因此莊稼不長。在這段日子裡,太陽之神發動戰爭,於是男孩的母親們就將他們裝扮成女孩的模樣以保安全。

  最高貴的斯尼法家庭必須獻出至少一個女兒作為祭品,這已經成為一條法律。進獻任何有污點或瑕疵的女孩都被認為是對女神的侮辱。於是,慢慢地,斯尼法家庭就開始將他們的女兒弄殘,以圖逃過劫難。他們會割去女兒的一個手指或耳垂,或者割去身體上別的什麼小東西。不久,這種殘害變成了一種象徵性的行為:他們只在女孩的V形鎖骨上刺一個橢圓形的青記。如果非斯尼法家庭出身的女子擁有這種等級標誌的話,那就是犯了死罪。然而,妓院的老鴇們為了賺錢才不管這些呢。她們會用藍墨水將最年輕的妓女們的那塊地方塗青以抬高她們的身價。這樣一來就吸引了大批嫖客;他們希望感受一下蹂躪具有高貴血統的斯尼法公主的滋味。

  同時,斯尼法人開始收養一些棄兒——大部分是女奴與她們主人的私生女——今後就用這些女孩來代替自己親生女兒去獻身。這雖說是一種欺騙手段,但貴族家庭有權有勢,當局也就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後來,這些貴族家庭變得越發懶惰了。他們不想勞神在自己家裡撫養這些女孩,乾脆就出高價交給女神廟來撫養。因為這些女孩取得了收養她們的家族的姓氏,所以也就有資格充當祭品。這就像主人家養的賽馬。這種做法是有悖於高尚祭祀的初衷的,但在當時的薩基諾城,什麼都可以用錢來買通。

  這些將要獻身的女孩被關在神廟的院子裡,吃著最好的食物,以確保她們皮膚光潔、身體健康。她們受到嚴格的訓練,為那偉大的一天做準備——以端莊的姿態毫無懼色地去完成自己的使命。按照當時的說法,完美的祭典應當像是一場舞蹈表演:高貴而抒情,和諧而優雅。她們並不是即將被粗暴宰殺的牲畜;她們的生命將由她們自願地奉獻出來。許多女孩都相信一種早就被灌輸的理論:整個王國的幸福就依賴她們的無私奉獻。她們長時間地禱告,使自己進入正常的心態;撫養者教導她們走路要目光低垂,微笑要帶有淡淡的憂鬱,還要吟唱女神的歌——關於孤獨和沉默、失敗的愛情,以及無法言表的悔恨。

  又過了許多年。如今,只有一小部分人仍然把神當回事。那些過分虔誠或死心塌地的人被視為怪人。市民們還一如既往地舉行這種古老的儀式,但這已不是這個城市的大事了。

  儘管這些女孩是與外界隔絕的,但她們中有的已經意識到,她們遭到殺害不過是為了滿足一個過時的理念。有些女孩一看見刀就企圖逃跑。另外一些在她們被揪著頭發放到祭壇上去的時候就開始尖叫,還有一些則公然詛咒在儀式上充當大祭司的國王。有一個女孩甚至還咬了他一口。人們怨恨在這種時候出現驚恐和憤怒,因為最可怕的噩運會由此接踵而來。或者說,如果女神真存在的話,這種噩運就有可能會來。不管怎樣,這樣的突發行為會破壞整個祭典的節日氣氛。這一天,人人都在分享祭典的歡樂,甚至包括伊尼勞人和奴隸們,因為他們被允許放一天假,並且可以開懷暢飲。

  因此,女孩們在走上祭壇三個月之前就會被割去舌頭。祭司們說,這並不是一種殘害,而是一種改良——還有誰比啞巴更要適合做沉默女神的侍女呢?

  於是,沒有舌頭而卻有滿肚子話要說的女孩一個接一個被領過來,戴著面紗和花環,伴著莊嚴的音樂拾階蜿蜒而上,來到這座城市的第九個門前。換到現在,你也許會說她像一個嬌滴滴的上流社會的新娘。

  她坐起身來。真不像話,她說道。你是想譏諷我。你就是喜歡那些戴著婚紗的可憐女孩被殺害。我敢說,她們一定是金髮碧眼的女孩。

  沒想譏諷你,他說。不是這樣的。反正我並不是在胡編亂造。這是有可靠的歷史根據的。那些赫梯人……

  這點我相信,可你講這故事時照樣舔嘴唇表示欣賞。你帶著一種報復的心理——不,應該是妒忌,天知道為什麼。你說的赫梯人、你說的歷史之類,我統統不管。在我看來,這只是個藉口而已。

  等一下。是你同意把犧牲的處女放到故事裡去的。我只是照你的意思去做。你反對什麼呢——是服裝?還是面紗講得太多了?

  我們別爭了,她說道。她覺得自己快要哭了,握緊雙手不讓自己哭出來。

  我並不想氣你。好了,來吧。

  她推開他的胳膊。你是故意氣我。你喜歡把我惹惱。

  我本以為這樣可以把你逗樂呢——講講故事、耍耍修飾詞、擺擺噱頭之類。

  她把裙子拉下來,將襯衫束進去。那些女孩被割掉舌頭,戴著新娘的婚紗死去。這怎麼可能逗我樂呢?要麼你認為我是個沒心肝的人。

  我收回剛才講的故事。我來改編它,為你重寫歷史。你看怎麼樣?

  你不能,她說道。說出來的話一句也不能收回。我要走了。她跪起雙腿,準備站起來。

  時間多著呢。躺下。他抓住她的手腕。

  不。放開我。瞧,日頭都到什麼位置了。他們快回來了。我會有麻煩的,儘管對你根本不是麻煩。反正你也不在乎——你只是想儘快,儘快……

  什麼,快說呀。

  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她疲憊地說道。

  不是這回事。對不起,是我沒心肝。我昏了頭。反正這只是一個故事而已。

  她將額頭埋在膝間。過了片刻,她說:你離開這裡以後,我該怎麼辦呢?

  你會慢慢習慣的,他說道。你會照樣過日子。來,我把你身上的灰塵撣掉。

  灰塵光撣是撣不掉的。

  扣好扣子,他說道。別傷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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