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可以吃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五一


  近來她跟彼得見面越來越多,但單獨在一起的時間卻越來越少。這會兒她既然已經被套住了,他頗有幾分驕傲地要在別人面前顯示顯示。他說他希望她能好好認識他的幾個朋友,最近常帶她出席一些同他業務有關的雞尾酒會,也帶她去跟相熟的朋友吃飯或者參加他們的晚會,有一回甚至帶她去跟些律師一起用午餐,那回她自始至終只是坐在那裡微笑,一句話也沒有說。總的來說,他的那些朋友都衣著考究,其成就指日可待,他們都結了婚,那些做妻子的也衣著考究,其成就也是指日可待。他們都急煎煎的表示關心,對她彬彬有禮。瑪麗安覺得很難想像,這些時髦闊氣的男子,就是彼得回首往事時經常提起的那些無憂無慮的狩獵夥伴和痛飲啤酒的好漢,但他們當中有些人的確如此。恩斯麗私下稱呼這些人是「賣肥皂的」,因為有一回彼得來接瑪麗安時同來的一個人在肥皂公司工作。瑪麗安在這方面最擔心的是把他們的名字搞混掉。

  為了彼得的緣故,她很願意同他們友好相處。不過,她覺得這種交遊未免太多了一些,她想,也應該讓彼得好好認識認識她的朋友了。因此,她決定請克拉拉和喬來吃頓飯。再說,最近她沒有跟他們多聯繫,心裡正有些內疚呢。不過,她又想,在結了婚的朋友眼裡,你要是沒打電話給他們,他們就會抱怨說你把他們給忘了,其實呢,他們自己一天到晚忙這忙那,根本想不到給你掛個電話來。彼得卻有點不樂意,因為克拉拉家中他去過一次,見到過她家廳裡的樣子。

  她的邀請一發出,馬上就意識到準備什麼菜會是個大問題。她總不能讓他們吃牛奶、花生醬加維生素丸,或者農家奶酪色拉,也不能買魚,因為彼得不喜歡吃魚,可是她又沒法用肉來招待他們,因為要是他們看見她一點也不吃,那又會怎麼想呢?

  她是肯定說不清的;如果她自己也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那怎麼能指望別人能理解呢?在過去一個月當中,又有幾樣她本來能吃的東西被排除在她的食譜以外,其中有漢堡包,那是彼得有一回告訴她一個笑話惹起的,彼得說他有個朋友出於好玩,把一點漢堡包送去化驗一下,結果發現其中有碾碎的老鼠毛;還有豬肉,因為有天喝咖啡休息時,艾米談起她認識的一位女士得了旋毛蟲病(她提起這個詞兒的時候一臉的敬畏,那神情幾乎就像上教堂似的),她說:「她在飯店裡吃的肉,紅紅的還帶著血絲,我在飯店裡從來不敢吃那樣的東西,想想看,那些小蟲子鑽在肉裡面,醫生也弄不出來。』羊肉也一樣,那是鄧肯有回跟她提到「眩暈」這個詞的詞源引起的,他說這個詞來自「多頭」,那是羊腦裡寄生的一種大白蟲,羊得了這種病就會失去平衡。甚至連熱狗也不行,她的胃會照此類推,指出裡面很可能會摻那種東西做餡,還是不吃為好。上飯店時她可以先點一份色拉,別人就不會多問了,但請客人吃飯可不行。她總不能以淨素的烘豆子來待客吧。

  她決定用蘑菇肉丸燒一個焙盤菜,那是她母親的拿手好戲,一個大雜燴,什麼也看不出來。「我把電燈關掉,點上蠟燭,」她想,「先用雪利酒把他們灌得半醉,這樣就沒人注意了。」她可以給自己上小小的一份菜,把蘑菇吃掉,肉丸子呢,反正同時還要上色拉,那就可以把肉丸藏到萵苣葉底下去。這個辦法算不上漂亮,但她也只能如此了。

  她這會兒正趕著切蘿蔔,準備做色拉,謝天謝地,有幾件事她可以不用擔心。

  首先,焙盤菜已經在昨天晚上弄好了,這會兒只要放進烤箱就行了;其次,克拉拉和喬不會來得很早,他們先得把幾個孩子弄上床睡覺;最後呢,色拉她還是能吃的。

  因為自己身體拒不接受某些食品,她感到越來越惱火。她試圖跟自己講道理,告訴自己這純粹是一種毫無意義的怪癖,哄騙自己的身體回心轉意,但是它完全不為所動。要是強迫進食的話,她的身體就會造起反來。這樣的事在飯店裡就有過一回,她不想再來一次。自然,彼得那天倒是十分體貼,他立刻駕車送她回家,扶她上樓,就像她自己不會走路似的,他堅持認為她這是患了胃流感。但他也很有些狼狽並且有些不快(這不難理解)。從那之後她決定順著自己的身體,一切按它的要求辦,她甚至還買了些維生素丸,以保持體內蛋白質和礦物質的平衡。搞得營養不良可不上算。「重要的是,」她告誡自己,「不要驚惶失措。」有好幾次,她在認真考慮這個問題後,得出了結論說,她身體採取的這一立場完全基於道德的理由,它只是拒不接受任何曾經有生命的或者仍然是活生生的東西(例如去掉一半外殼的牡蠣)。

  但是她每天都渺茫地指望自己的身體會回心轉意。

  她用半瓣大蒜擦了擦木碗,再放進切好的洋蔥圈,蘿蔔和番茄片,然後撕下萵苣葉子。到最後關頭,她突然想到再加上些胡蘿蔔丁子,使這份菜色彩豐富些。她從冰箱裡拿出一個胡蘿蔔,又到處找削皮器,最後總算在麵包盒子裡找到了,然後她抓住胡蘿蔔纓于削起皮來。

  她望著一縷縷捲曲的橘紅色胡蘿蔔皮從她手上的削皮器底下冒出來,忽然想到了胡蘿蔔的事。她想,這原先是根,它在泥土中生長,長出葉子,然後人們將它挖了出來,說不定它也會叫痛呢,只是聲音太低,人們聽不見罷了。但是它並沒有死,它仍然活著,就是現在它也是活的……她仿佛覺得胡蘿蔔在她手中扭動起來,她啪的一下把它扔到桌上。「哦,天哪,」

  她幾乎要哭出來了,「別把這也算進去。」

  等到大家都走了,瑪麗安端著盤子走進廚房,將吃剩下的東西刮到垃圾桶裡,把盤子放進清洗槽。彼得臨走前吻她面頰時半真半假地說:「親愛的,我們將來決不會跟他們一樣。」請他們來吃飯未免有些失策。克拉拉和喬找不到人臨時替他們照顧小孩,只好把他們全帶來了,好不容易把三個小的弄上了樓,再哄他們睡覺,兩個就放在瑪麗安床上,還有一個在恩斯麗床上。結果孩子又哭又鬧,還拉了大便,這裡廁所在下一層樓,不大方便。克拉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們抱到廳裡,哄得他們安靜下來,給他們換尿布,她並不覺得有什麼需要道歉的。談話是沒法談的了,瑪麗安來來回回亂轉,給她遞尿布的別針啦什麼的,做出幫忙的樣兒,不過她心中暗暗納悶,是不是該到樓下浴室裡把房東太太準備的那些除臭劑拿一瓶來用用,她那樣做的話該不會得罪人吧。喬忙著四處張羅,一邊吹口哨,一邊給克拉拉遞尿布。

  克拉拉朝著彼得那個方向打招呼說:「小孩子就是這樣,只是大便而已,完全正常,我們人人都要大便,」她邊說邊搖著膝上最小的那個,「只不過,有的人不會這麼不顧時間亂來,對嗎,你這個小糞球?」

  彼得看到這種情況,早就過去打開了窗子,房間裡冷得要命。瑪麗安百般無奈地給大家端來了雪利酒,彼得對她朋友的印象顯然很糟,但她又不知如何補救。她心中不覺暗暗希望克拉拉別這樣毫無顧忌,克拉拉並不否認孩子身上臭烘烘的,但她也不採取任何措施進行掩飾,她承認有這回事,幾乎對此予以肯定,像是希望別人會對此大加欣賞似的。

  總算將尿布換好,哄得他們不哭了,再將兩個安置在長沙發上,另一個就放在地上的嬰兒籃裡,大家才坐下來吃飯。瑪麗安希望這下大家可以聊聊了。她一心想著如何把她盤子裡的肉丸子藏起來,並且不想扮演主持人的角色,因為她根本想不出什麼有趣的話題來。「克拉拉同我說你愛好集郵,」她壯起膽子說了一句,但不知怎麼的喬沒聽見,反正他沒有答腔。彼得好奇地朝她瞥了一眼。她只是坐著,手上擺弄著一個小麵包,覺得就像是說了一個不登大雅之堂的笑話,沒有人笑似的。

  彼得和喬談論起世界形勢來,不過一覺得兩人話不投機,彼得就很知趣地扯起別的事情來了。他說在大學裡他也選修過哲學課,但總弄不清柏拉圖的思想,不知喬能不能給他說說。喬回答說他無能為力,因為他專攻的是康德,他順便向彼得請教了有關遺產稅的一個專業問題。他說,他同克拉拉兩人都加入了一個合作性的殯葬團體。

  「這我倒沒聽你說過,」瑪麗安低聲對克拉拉說,一面又給自己添了些麵條。

  她總覺得她盤子裡的把戲早就被人看穿,大家都注意著它呢,藏在萵苣葉底下的肉丸鼓鼓的,就像x光底下人體骨骼那樣一清二楚,她悔不該點了兩支蠟燭,早知道點一支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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