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可以吃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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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聽到「毛病」這個詞兒,艾米那蒼白狹長的臉立刻轉了過來,這個故事又對她講了一遍。 「那麼,後來怎樣的呢?」米麗一邊舔著手指上的巧克力糖霜,一邊問。 「哎,」露茜優雅地小口咬著一小塊酥餅,說道,「說來真有點可怕,哦,她衣服老是不換,起碼穿了三四個月,這氣味也就可想而知了。」 聽的人無不驚詫地低聲叫喚,「啊.真可怕。」她接著又說:一嗯,至少也有兩個月吧。同住的人正打算同她攤牌,請她無論如何去洗一洗,要不就乾脆搬出去。 我是說,請她走。可是奇怪的是,一天她回家之後就從頭到腳把身上衣服全脫下來,點起一把火燒掉,自己去洗澡梳理,從此以後一切正常了,就這麼回事。」 「嗯,這真有點怪,」艾米的口氣裡有點失望,她原本希望聽到那女的得了什麼重病,最好是動手術什麼的。 「自然,你們知道,他們那邊的人都邋遢得多,」米而儼然是一副見多識廣的口氣。 「但她是這邊過去的,」露茜嚷道,「我是說她出身不錯,從小就受到好好的教育,並不是說他們沒有浴室,他們一直都很講究清潔。」 「也許這只是我們大家都多少會經歷的一個階段,」米麗以一種豁達的口吻說,「她可能只是不夠成熟,離家那麼遠……」 「我看她是有毛病,」露茜說,她準備吃聖誕蛋糕,正把葡萄乾從上面剔掉。 瑪麗安心裡翻來覆去地想著「不夠成熟」這個說法,就像是在海邊揀到一塊有趣的卵石,翻來覆去地把玩一樣。這個詞兒叫她想到了一穗青玉米,或者其他蔬菜水果這類東西。你先是青青的,慢慢發黃,這就叫成熟了。為成熟的身材設計的衣裙。換個說法,也就是胖的。 她朝房間裡其他同事望去,只見大家嘴巴一張一合的,不是在說話就是在吃東西。在這裡,她們跟其他在下午時分聚餐的婦女沒有什麼不同。平時上班,大家一副辦公的模樣,似乎與她們工作的對象,那些家庭婦女存在著天壤之別,但這會兒這種區別不見了。她們本也可能穿著家常便服,頭上戴著卷髮夾子。現在呢,大家身上都穿著為成熟身材縫製的衣裙。她們都成熟了,有人很快地熟過了頭,有人已經開始乾癟起來。她覺得大家頭上似乎都長了一根莖,吊在一條看不見的藤上,各人處於不同的生長或者腐敗的階段……按照這種看法的話,坐在她身邊苗條瘦長的露茜只是處於早期的階段,她精心保養那頭金髮就像個花等,在那底下一個青色的小骨朵正在慢慢形成呢……她饒有興趣地注視著同事的身體,又帶著幾分挑剔的眼光,就像是從來沒有見過她們一樣。 從某種意義上說的確如此,她們就同辦公室裡桌子啊,電話啊,椅子啊這些東西一樣,只是具有某種形狀的客觀存在,占去了房裡一定的空間。但這會兒她看見根德裡奇太太脖子後面緊身胸衣上方鼓起了一嘟肥肉,大腿部胖得像火腿,脖子上全是皺褶,寬寬的面頰上毛孔看得清清楚楚;她擱起二郎腿坐著,一條胖腿後部可以看到靜脈曲張的斑痕。她咀嚼時腮幫子像是凝固似的,身上的羊毛衫套住圓滾滾的肩膀,就像是茶壺的保暖套子。其他人呢實質上也大同小異,只是在程度和質地上有所差別罷了,例如燙髮的髮型啦,乳房以及腰身和臀部圓滾滾的線條啦,柔軟的肌膚在身體內部全靠骨骼的支撐,在外面呢靠的就是衣服和化妝。 這是一群多古怪的生物啊,他們一刻不停地咀嚼著,同外部世界進行交換,有的東西進去,有的東西出來,話啦、馬鈴薯條啦、飽嗝啦、油脂啦、頭髮啦、小娃娃啦、牛奶啦、排泄物啦、餅乾啦、嘔吐啦、咖啡啦、番茄汁啦、血啦、茶啦、糖果啦、烈性酒啦、眼淚啦、垃圾啦……刹那間,她覺得自己頭腦中思緒萬千,她想到這些同事們仿佛都是一個模子裡出來的,連她們的肉體幾乎也沒有什麼兩樣。將來某一天,她會——不,她已經跟大家一樣了。她是她們當中的一員,她的身體也沒什麼兩樣,同那些肉體混在一起,窒息著這個滿是香水味的鮮花點綴的房間裡的空氣。這些女人構成了一片厚厚的馬尾藻的海洋,她只覺得透不過氣來。她深深吸了口氣,挺直了身子。把精神集中到自己身上,就像海裡的章魚縮回觸角似的。她需要某個堅實清晰的東西,需要一個男人。她希望彼得這時能在她身邊,她可以伸出手抓住他,不讓自己被吸到海底去。 露茜戴著一個金手鐲,瑪麗安目不轉睛地望著它出神,似乎是要把這個堅硬的金圈圈當作保護套在身上,把自己和周圍那些遊移模糊的形體隔離開來。 她突然意識到房間裡靜悄悄的,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停了下來。她抬起頭一看,原來波格太太站在房間一頭桌子邊上,舉起了一隻手。 一今天我們大家都聚在一塊兒輕鬆輕鬆,」她和藹可親地笑著,」我要利用這個機會向諸位宣佈一件大喜的事兒。最近我得到一條內幕消息,有一位同事即將結婚了。讓我們大家都視瑪麗安·麥卡賓婚姻美滿,萬事如意。」 人群中響起了尖叫聲,噴噴的咂嘴聲和興奮的嗡嗡聲,接著全場起立,一個個走上前來向她祝賀,濕濕的嘴唇鋪天蓋地而來,撲著粉的臉上還可以見到巧克力的碎屑;又是親吻,又是提問題,忙得不亦樂乎。瑪麗安站了起來,但立刻就被擠到了根德裡奇太太那無比豐碩的胸脯上。她掙脫開來,貼到牆上,臉漲得通紅,與其說是害羞呢,還不如說是氣憤。一定是有人走漏了消息,是她們三個人當中的哪個打的小報告,一定是米麗。 她不斷說著「謝謝」,「九月」和「三月」,回答大家的問題,這三個詞就夠了。大家異口同聲地嚷嚷「太好了!」、「妙極了!」三位辦公室處女站在一邊,若有所思地笑著。波格太太也站在邊上,根據她說話的口氣和方式——她突如其來地宣佈這個消息,事先隻字不提,也沒有徵求她的意見,這是向瑪麗安表明要她辭職,不管她願不願意。辦公室裡大家都知道,波格太太喜歡用的是未婚的女子,或是早已過了生育期的中年婦女,這樣就免去了懷孕的麻煩,瑪麗安剛來上班時就有個打字員因為結婚而被迫辭職。有人聽見她說過,新婚的人往往不是很穩定。會計部的格羅特太太也遠遠站在一邊,只見她抿緊嘴唇尷尬地笑著。瑪麗安想,我敢斷定她這會兒心裡一定不好受,再也沒法把我弄到養老金計劃裡去了。 從大樓裡出來走到街上冰涼的空氣中,那感覺就像是把一個暖氣燒得過分的悶熱的房間的窗戶打開了一樣。風停了,雪花輕輕地飄著,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商店櫥窗裡以及頭頂上的聖誕花邊彩飾和星星射出來的燈光照在雪花上,看來就像是一個人工照明的大瀑布濺出來的水花那樣閃閃發亮。地上的雪並沒有她預料的那麼多,行人踐踏之後,只是黑糊糊的,又濕又髒。瑪麗安上班時還沒有下雪,所以她沒有穿靴子。等她走到地鐵站的時候,她的鞋子已經濕透了。 儘管她腳上溫濕的,但她還是提前一站下了車。在這次茶會之後,她只感到無法直接回到自己住所裡去。恩斯麗一定會進來,手上編織著嬰兒衣衫,還有那棵銀藍相間的塑料聖誕樹,那是放在桌子上的。禮物都還沒有包紮,全攤在她床上,她的手提箱也還沒有整理好,明天一早她要乘汽車回家一趟,利用這兩天的假期去看看父母和其他親戚。她偶然想起他們時,只覺得故鄉和親人似乎與她無關了。家鄉和親人在天邊某個地方等著她,還是老樣子,灰濛濛的龐然大物,就像是某個消失了的文明廢墟,只留下一些歷經風吹雨打的岩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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