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可以吃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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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安心裡一陣煩亂,眼前似乎看到了一間戰利品陳列室,依稀可見牆上釘著一些帶犄角的鹿頭。「幹嗎不乾脆用他的頭皮呢?」她問。倫納德畢竟還算是她的朋友啊。 她簡單地弄了點飯吃,然後獨自泡茶喝。恩斯麗已經出去了,她在家磨蹭著,等鐘點差不多了再出門看夜場電影去,在這段時間裡她又把這事左思右想了一番。 就在她趕往附近的影劇院區的路上她還在考慮這件事。有時候,她在心底裡會隱約掠過一絲想法,那就是她好歹應該給倫提個醒,可她又不知道這事該如何去做,更重要的是,她也看不出自己幹嗎要這樣做。她知道在倫的眼裡,恩斯麗既年輕,又天真,就像個啥事也不懂的小雛兒,他決不會輕易相信恩斯麗是個工於心計的女強人,正在算計他,實際上就是把他用作免費人工授精的替身,根本不把他當人看待,絲毫也不顧及這對他會有什麼樣的結果。而且,恩斯麗一直極其小心,眼下根本拿不出什麼證據讓倫相信會有這樣的事。有好幾次瑪麗安想到在夜深人靜時給他掛個電話,用尼龍襪把話筒口掩起來再輕聲說「當心!」但那也不會有什麼用處。他根本猜不出要他當心什麼。寄匿名信呢……他會以為那是某個精神不正常的人幹的好事,或者是他從前的某個女朋友吃醋,想要跟他搗蛋,存心壞他的好事,結果這只會使他越發起勁地追求他的目標。 除此之外,自從她訂婚以來,她與恩斯麗之間就達成了某種默契,那就是互不干擾對方的大事。儘管非常明顯的是,兩人根據自己的道德原則都不贊成對方所採取的行動。要是她同倫說了些什麼的話,她確信恩斯麗完全能夠成功地進行反擊,至少搞得你不得安生。算了,只能讓倫聽天由命了,毫無疑問,他是會興高采烈地一頭紮進去的。況且,使瑪麗安更覺糊塗的是,她記不清當年究竟是把基督徒扔給了獅子呢,還是把獅子扔給了基督徒。正如有個星期天恩斯麗問她的,她究竟是站在創造生命的力量的一邊呢,還是站在它的對立面? 此外還不能把樓下房東太太給忘掉。倫納德來的時候,即使她沒有站在窗前張望或者躲在絲絨窗簾後面偷看,她根據腳步聲也肯定會知道有個男人上了樓。她的心靈就像個專制的王國,行為準則就同萬有引力一樣是毫無通融的餘地的,按照她的觀點,上樓的人必須下來,晚上最好不要超過十一點半。這一點儘管她從來沒有挑明,但卻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瑪麗安希望恩斯麗別把這一點忘了,在完事之後趕快把他弄走,至遲不要超過半夜十二點;萬一沒辦法,不得不留他過夜,那也不能讓他弄出什麼聲音來,等第二天一早再想辦法。至於是什麼辦法,她也不清楚,或許得把他塞進洗衣袋裡偷偷扛出去吧,反正不能讓他大模大樣地走下樓梯。自然,實在沒法的話,她們可以另找房子住,但她不願意鬧得沸沸揚揚的。 瑪麗安在離洗衣房不遠的那個地鐵站下了車。附近街道兩邊門對門有兩家電影院,兩家她都先去轉了轉。一家上映的是部配有字幕的外國片,外面的廣告上用了一些從報紙上複印下來的評論,這些不帶彩色的文字印得並不怎麼清晰,其中聳人聽聞地用了不少諸如「成人」與「成熟」之類的字眼,這部電影曾經得過好幾項獎。 另一家上映的是一部沒花多少錢製作的美國西部片,彩色廣告上畫著一些騎著高頭大馬的漢子,還有幾個快要斷氣的印第安人。此時此刻,她覺得自己沒有心情去追隨劇情的起伏,欣賞大段大段的特寫鏡頭;在那些藝術性很高的鏡頭中演員臉部肌肉抽搐,連毛孔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她只是要找個暖和的地方坐一段時間,暫時把有些煩惱的事兒忘掉就成,這樣她便選擇了西部片。她買了票走進去,電影已經開映了,觀眾不多,有一半座位空著,她摸黑找了個座位。 她沒精打采地坐了下來,頭倚在椅背上,膝蓋頂住了前面的座位,微微閉上了眼睛。這個姿勢有點不大雅觀,反正在暗處沒人瞧見,她左右兩側都沒有人。她注意挑選這樣的座位,為的是不想讓哪個鬼鬼祟祟的老頭子來找麻煩。她記得在念小學時就碰到過一次,那時她根本不知道電影院裡會有這類事。手摸摸你膝蓋呀,或者抖抖索索地碰碰你呀,倒沒有什麼好害怕的(你只要默不出聲地避開就行了),只是讓她覺得十分難堪,因為這些動作並無惡意。對這些在黑暗中亂摸的人來說,跟別人身體上有點接觸是極其要緊的,即使是稍微碰一下也行。 在她的眼前出現了一個個五顏六色的畫面,頭戴寬邊帽的大漢騎在高頭大馬上佔據了整個銀幕,隨著鏡頭的切換,大樹啊,仙人掌啊一會兒凸現在前景之中,一會兒隱沒在背景裡面,除此之外只見煙霧騰騰,灰沙翻滾,駿馬奔馳。她並不打算弄懂那些神秘兮兮的對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也不想把故事的情節搞清楚。她知道一定是有壞人要幹壞事,好人就出來跟它們鬥,很可能是先下手為強,把錢搞到手(還有印第安人,反正他們跟野牛一樣多,人人都可以自由取用),但銀幕上究竟哪個是好人哪個是壞蛋她就不去操心了。至少這還不是那種描寫精神錯亂的新式西部片。她倒是饒有興趣地看著那些配角,心想這些人一定沒多少事幹,不知他們是如何打發時間的,會不會有人幻想有朝一日成為大明星。 這是在夜裡,銀幕上一片朦朧的紫藍色,這種夜色只有在彩色電影中才可以見到。有個人躡手躡腳穿過草地向另一個人逼近,四周一片靜寂,只聽見草的颯颯聲和人工摹仿的蟋蟀叫聲。這時,在她身後,就在她左邊,傳來輕輕的喀嗒一響,接著又是什麼硬的東西掉在地板上的聲音。有人開了槍,隨後又打了起來,天亮了。 她又聽見了喀嗒的聲音。 她朝左面轉過頭去,銀幕上陽光明媚,在模模糊糊的反射光中,她費了好大勁才勉強看出和她隔著兩個座位的那個人的模樣,原來就是洗衣房裡的那個人。他懶懶地蜷縮在座位上,眼光呆呆地朝前望著。他一手拿著個袋子,每隔半分鐘左右,他的另一隻手就要從那只袋子裡拿點東西塞到嘴裡,接著就是喀嗒一聲,隨後又有東西扔到地上。他一定是在吃什麼帶殼的東西,但肯定不是花生。花生沒這麼大響聲。她觀察著他的側影,看到他的鼻子,一隻眼睛和弓起的肩膀的暗影。 她又掉頭朝前看,想把注意力集中在銀幕上。在這裡和他不期而遇,她心底裡暗暗有點高興。但這種高興又有點不近情理,因為她並不想跟他講話,事實上,她巴不得他還沒有發現她,過一會兒也不會看見她沒有夥伴是獨自坐在電影院裡。他似乎給電影迷住了,他一心注意著電影,還有就是他吃的東西——那東西發出這種煩得要死的喀嗒聲,究竟是什麼呢?如果她不做聲,他很可能不會注意到她。但是她心中又隱隱不安地感到他一定認出了她,而且早在她認出他之前就知道她坐在他旁邊。她望著銀幕上那茫茫大片的草原發呆,在她身邊,還是每隔一會兒就喀嗒一響,聽得她煩透了。 銀幕上人和馬在渡河,還有一個衣衫檻樓的金髮女郎,這時她突然覺得自己左手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左手似乎不聽她大腦的指揮,自動想要伸出去碰碰他的肩膀,她心裡肯定不想這麼做。她死勁命令手指抓住椅子把手。「那絕對不成,」她默默地警告自己,「他很可能會嚷起來的。」但是,由於她沒有再去看他,她也害怕萬一她真的伸出手去,她摸到的只是個空空的椅子,除了座位上那考究的軟皮套之外,什麼也沒有。 電影的音量突然大起來,一群印第安人從埋伏處沖了出來,響起一陣喊殺聲。 等進攻被擊退之後,又可以聽見別的聲響了,可是她再也聽不見他那邊發出的輕輕的喀嗒聲了,原本它是像時鐘那樣有規律的。她猛地朝左邊轉過頭去,只見座位上空空如也。那麼,他是走了,或者他根本就沒有來;也許坐在那個座位上的是另外一個人。 銀幕上,一個身材無比魁偉的牧人虔誠地吻著那個金髮女郎的嘴唇。「漢克,你這是……?」她低聲說。過不多久,太陽就會下山了。 這時,就在她耳朵邊響起了一個聲音,她可以感到那呼出的氣吹動了她的頭髮。 那聲音說:「是南瓜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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