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可以吃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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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這個地步,要再改就很難了。你內心也起了變化,人人都知道,你學位太高,學得太專,其他行當的人不會雇傭你。我去掘溝也沒人要,我會把下水道掘壞,用鍬把地底下陰曹地府的那些老古董,像供水管啦、閥門啦、排汙管啦什麼的挖出來……那可不成,我只好一輩子鑽在書堆裡做苦力了。」 我沒答腔。我看著他,不由想像著,要是他到西摩事務所這種地方來工作會是什麼樣兒,我甚至想像他這樣能不能到樓上搞商業情報;不行。他肯定幹不了。 「你是外地來的吧?」我最後問,因為關於研究生的話題似乎沒有什麼好談的了。 「那當然,我們三個都是外地來的;沒幾個本地人,不是嗎?正因如此我們才租了那套公寓,天地良心我們是負擔不起的。但是這裡又沒有研究生宿舍。只有那座新建的鑲嵌著紋章、圍牆像修道院似的仿英國式房子可以租給研究生,但是校方又不讓我住進去,不過就算住進去了,恐怕也是跟與特雷弗同住一樣糟糕。特雷弗是蒙特利爾人,家在威士蒙特這樣的高級住宅區,很有錢,可是戰後他們也從商了。 這個家族現在擁有一家生產椰子餅乾的工廠,這事我們在公寓裡從來不提。不過這也挺彆扭的,因為公寓裡不斷有大堆的椰子餅乾,你得把它吃了,同時又要裝作不知道它的來路,我不喜歡椰子。費什來自溫哥華,他老是牽掛大海。他常去到處是垃圾的湖畔散步,看看海鷗和漂浮在水面上的葡萄抽皮,想以此獲得些安慰,但那沒有用。他們倆原先說話都帶著家鄉的口音,可如今一點都聽不出來了。你只要在這個要絞盡你的腦汁的學堂裡待上一段時候,就聽不出你從哪兒來的了。」 「你是哪兒人啊?」 「你是決計沒有聽說過的,」他草草回答。 洗衣機喀的一聲停了下來,我們推著鐵絲網小車過去,把衣服轉移到烘乾機裡去。然後我們又在椅子上坐了下來。這會兒只有烘乾機嗡嗡作響,衣服在裡面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再沒什麼好看的了。他又點起一支香煙來。 一個邋裡邋遢的老頭子腳步一拖一拖地拐了進來,看了我們一眼,又一拖一拖地走出去了。他也許想來找個地方睡覺。 「問題是,」他總算又開了口,「都產生了一種用性。你總是感到自己沒有一點兒進展,你陷入到了種種事務的泥潭裡,沒法動彈。上個星期我在公寓裡放了把火,可以說是有點故意的,就為想瞧瞧他們會怎麼辦。或許是我也想瞧瞧自己會怎麼辦。不過最主要的還是我很想找點新鮮事幹幹,眼看著火苗竄起來,冒出縷縷青煙是很有趣的。可是他們只是把火撲滅,然後就像兩隻動物似的亂竄,發瘋似地繞著8字圈子,邊嚷嚷說我怎麼『發病』了,為啥要放火,也許是我內心太緊張,承受不了啦,最好上心理醫生那裡查一查。那其實一點用也沒有,我很清楚心理檢查是怎麼回事,根本就沒有用。那種事情再也騙不了我,我瞭解得太清楚了。我已經是過來人了,對這種事情有了免疫力。在公寓裡放火並沒有帶來任何變化,倒是搞得我如今稍稍動彈一下特雷弗就會又叫喚又跳腳。費什呢,不知從哪裡揀來一本大學一年級的心理學課本,在上面查找我的病情。他們認為我瘋了,」他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踩熄了。「依我看他們才是瘋了,」他又加上一句。 「也許,」我小心翼翼地說,「你還是搬出去住好。」 他歪著嘴笑了笑。 「搬到哪裡去呢?我沒錢動不了。何況他們也照應了我,就這麼回事。」他的身子越發弓了起來,脖子縮到了肩膀裡。 我從側面看過去,只見他瘦削的臉上,顴骨高高凸起,眼圈黑黑的陷了下去。 我心中暗想,他剛才說的那番話,那一番暢快的自白,換成是我恐怕是沒法做到的。 我覺得這未免太魯莽衝動,就像生雞蛋要掙破蛋殼的束縛一樣:這隱含著一種危險,就是蛋黃蛋白會四處橫流,搞得一團糟。他又點起一根香煙塞在嘴裡,看來他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危險。 事後回想起來,我很奇怪自己竟然那樣超脫。下午的那種坐立不安的感覺已經消失了,我的心境平靜如水,沒有一點波紋,在這個白色洗衣房裡我處於一種支配的地位。我完全可以毫不費勁地伸出胳膊,攏住他那可憐地縮成一團的身軀,輕輕地搖晃他,給他一些安慰。可是,在他身上有些地方與他孩子氣的外表截然相反,它使人想起一個未老先衰的人,那種老態龍鍾的心境是無法給予安慰的。我又記起他在啤酒調研中玩的那套把戲,由此推想這一切也可能完全是他的胡編亂造。自然可能他說的是真話,但也不能排除他算計好了企圖引起我的同情和安慰,我的殷勤反會引得他暗中竊笑,他更可以縮回到自己的運動衫裡,拒絕別人的接觸和撫慰。 在他身上一定有一種科幻小說中所描寫的特殊功能,就像長了第三只眼睛或者觸角一樣。他儘管別轉了頭,看不見我,但我還是聽見他冷冷地低聲說:「我看得出來,你很有點欣賞我這種神經質的表現,我知道這容易挑動別人的同情心,我是訓練有素的,所有的女人都喜歡有毛病的人。我喚起她們身上隱藏著的弗羅倫斯·南丁格爾的本能。不過,請當心,」這時他朝我掉過頭來,狡黠地斜眼望著我,「你很可能把事情搞糟了。饑餓與愛相比是更基本的需要。要知道,弗羅倫斯·南丁格爾可是要吃人的呀。」 我平靜的心態一下給攪亂了,我只覺得渾身上下起著雞皮疙瘩。他有什麼可以責怪我的呢?難道我心中的想法被他看出來了? 我想不出什麼話來回答他。 嗡嗡作響的烘乾機停了下來,我站起身,一本正經地向他道謝:「謝謝你的肥皂粉。」 他也站起身來,似乎又回到了對我漠然置之的狀態。「沒關係,」他回答。 我們並排站著,把衣服從烘乾機裡拿出來,塞到袋子裡去,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收拾好了之後便扛起袋子一起向門口走去,我稍稍走在前面,到了門口,我停了一停,但他並沒有要替我開門的意思,我便自己把門打開了。 走出洗衣房後我們同時轉過身來,兩人幾乎撞到了一起。我們面對面站著,一時間不知該怎麼辦,接著兩人同時張嘴要說話,又立刻住了口。接著,似乎有人拉了開關一樣,我們都把袋子扔在人行道上,往前邁上一步,擁抱著接起吻來,究竟是我吻他呢還是他吻我,我也搞不清楚,直到如今我也不明白。他的嘴裡一股煙味,除了這種煙味以外,我只感到他又幹又瘦,似乎抱在我懷裡的那個身子和貼住我的臉頰的那張面孔都不是有血有肉的軀體,它只是在鐵絲衣架上麵糊了一層衛生紙或者羊皮紙而已,我記得根本談不上什麼激情。 我們又幾乎在同時停了下來,彼此後退一步,又互相注視了一小會兒。然後提起衣服袋,扛到肩膀上,轉身朝不同的方向走去。說來好笑,這事情的前前後後就像我有一年過生日得到的一個獎品,那是個底部裝有磁鐵的玩具,兩隻塑料小狗猛然湊在一起親熱,又猛然地向後一退老遠。 我記不清自己在回家路上的情況了,只記得在公共汽車上我久久凝視著車上的一幅廣告,上面是個頭戴白帽身穿白衣的護士。她臉上一副健康能幹的樣子,手上拿著個瓶子朝你微笑,廣告上的一行字是:」給予生命之禮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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