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可以吃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二七


  我關上那兩台洗衣機的厚玻璃門,把硬幣塞進機器上收銀機的窄縫裡,過了一小會兒,機器發出了我熟悉的潑拉潑拉的聲音,這說明一切正常,然後我走到洗衣房裡那一排椅子前面,坐到其中一張上。我意識到只能在這兒乾等了,星期天在這一帶是沒什麼可幹的。可以去看部長電影,可我帶的錢不夠,我連小說也忘記帶了。

  我出門時心裡究竟在想什麼呀?平時我是不大會這樣丟三忘四的。

  他在我身旁坐了下來。「公共洗衣房唯一的問題是,」他說,「在洗衣桶裡總會發現別人的陰毛。我這倒不是過分挑剔,對細菌之類的東西我是不大在乎的,不過這總叫人覺得噁心。你要不要吃點巧克力?」

  我朝四周望瞭望,看是不是有人聽到我們講話,洗衣房裡沒有別人。「謝謝你,不要,一我說。

  「我也並不怎麼喜歡巧克力,但是我正在戒煙。」他撕開了一塊巧克力的包裝紙,慢慢吃了起來。我們倆都瞅著那一排閃閃發亮的白色洗衣機,尤其是那三個像舷窗或者水族館魚缸那樣的厚玻璃窗,我們的衣服正在裡面一圈圈地轉著,呈現出不同的顏色和形狀,一會兒絞在一起,一會兒不見了,一會兒又在肥皂泡沫中顯現出來。他把那塊巧克力吃完,舔了舔手指,又把包裝錫紙摩平,整整齊齊折好之後放進口袋裡,接著又拿出一根香煙來。

  「我倒是挺喜歡看這東西的,」他說,「我瞅著洗衣機,就像別人看電視一樣,這對人有一種鎮定作用,因為你總會知道結果如何,不必費神去想它。不過有時候我也會對洗的內容稍稍作點改動,要是我看厭了,我就會在裡面加上一雙綠襪子或者其他一些有顏色的東西。」他說話的聲音平板單調,身子蜷縮著往前傾,手肘支在膝蓋上,頭縮到那件黑運動衫的領口裡,就像烏龜把頭縮在殼裡那樣。「我常常來,有時候只是為了不待在公寓裡。只要有東西熨燙就很好。我喜歡把皺紋去掉,將衣服熨得筆平,這使你手上有事可做。要是沒東西熨呢,喏,我就到這兒來,再搞點東西去熨熨。」

  他連正眼都不看我一下,也許是在自言自語吧。我的身子也俯向前去,這樣便可以瞧見他的臉了。洗衣房裡是偏藍的日光燈,那種光線似乎顯不出什麼色調跟暗影,在這種燈光下,他的皮膚顯得更蒼白了。

  「我在家裡待不住,是房間的問題。夏天時熱得像火爐,光線又暗,房裡那麼熱,你連熨斗都不想用了。房間本來就不大,天一熱就顯得更擠,同別人的距離顯得太近了。我待在自己房裡,關上門,可還是覺得他們就在我身邊,我能夠猜出他們的一舉一動。費什總喜歡坐在他那張椅子上,一動也不動,連寫作時也是那樣,然後呢他就把寫的東西撕得粉碎,說寫得不行,在這之後他就一連好幾天瞪著地上那些紙片發呆。有一回他手腳並用,爬在地板上,想用透明膠帶把那些碎紙片粘起來,自然沒有成功,這一來他就大發脾氣,說是我們兩個偷掉了他的一些紙片,好利用他的觀點寫文章拿去先發表。

  特雷弗呢,要是不到暑期班上課的話便會在家裡烹飪,燒上十二道的菜,弄得房間裡更熱,我呢寧可吃罐頭鮭魚也不去惹這個麻煩,再不呢,他就在家裡練十五世紀的意大利書法,渦卷啦,花體啦什麼的,不住手地搞這些十五世紀的東西,他連一小點一小劃都記得一清二楚。我猜想這是蠻有趣的,可是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總不是辦法,至少在我看是如此,我想他其實也有同感。情況是這樣,他們一遍一遍翻來覆去地幹同樣的事,但總是沒有進展,最後還是一事無成。自然我也不比他們強,簡直是同樣的糟。那該死的學期論文我老是寫不出來。

  有一回我去動物園,見到籠子裡關了一隻動物,它整天發了瘋似地來來回回走個不停,一圈一圈地沿著同樣的8字形路線轉。我記得它的爪子觸在籠子底部發出一種很滑稽的金屬聲音。據說動物關到籠子裡以後都會出現這樣的現象,這是精神錯亂的表現,在這以後你就是把它們放出來,它們還是照老樣子兜圈子。那些材料你整天讀啊讀啊讀個不停,等你讀到第二十篇文章的時候,你簡直就不知道它究竟在講什麼了,到那時你就會想某年,某月,某星期中出了多少書,真是多得叫人受不了。這時候,」

  他總算朝我這邊看過來,但他的目光卻很怪,那副迷離的樣子,似乎看的並不是我這個人,而是我身體內的某一塊地方,「文字就漸漸變得沒有意義了。」

  洗衣機開始甩幹的程序,衣服轉得越來越快,接著又進水了,衣服又轉了起來。

  他又點燃了一支煙。

  「那麼,你們全是學生了?」我說。

  「那當然,」他苦著臉說,「你看不出來?我們都是研究生,英語專業的,三個人都是。真好像這個城裡人人都是搞英語的了,我們這個小天地可說完全自成一統,其他什麼人一概不見。那天你這個外人闖了進來,這可是極其稀罕的事。」

  「我總認為念研究生是件令人振奮的事,」這其實並不是我的真實想法,我只是想搭一搭腔罷了,不過,我這話一出口,立刻就覺得很有點中學生那種裝腔作勢的成分。

  「令人振奮,」他冷冷一笑,「我也曾經有過這種想法。當你是個既聰明又用功的本科生時,別人都跟你說,念研究生吧。他們給你弄了點錢,你就成為研究生了;你以為,這一來我可以把真理追求到手了。可是你根本就追求不到,你往牛角尖裡越鑽越深,越來越陷在那些陳穀子爛芝麻裡去,最後除了那一大團亂七八糟的逗點和支離破碎的腳注之外你什麼都記不住。過不多久就會糟糕到這種地步:你陷在當中沒法脫身,你會納悶自己怎麼會走上這條路的呢。要是在美國,我還可以找個藉口說我這是為了逃兵役,但在這裡,根本就找不到什麼理由。除此之外,你在搞的所有那些東西早就有人搞過了,資料早就給挖掘得差不多了,你只好在桶底剩下來的一點殘渣裡面打滾。大學已經念了九年,我們這些倒黴鬼也夠可憐的,為了找點新材料,只有翻來覆去地查手稿,或者拼命鑽研羅斯金宴會邀請信和戲票票根的最佳版本,要不就找出個把文學上的無名小卒,拼命擠出一點什麼意義來唬弄人。

  費什那老傢伙這會兒正在寫論文,他原想搞dh.勞倫斯的子宮象徵,但導師告訴他這個題目已經有人做過。這一來他沒辦法了,只好另選一個難得多的題目,如今他越寫越沒了頭緒,搞得一團糟。」他停了下來。

  「哦,是什麼題目?」我問,想逗他說下去。

  「我也不太清楚,他連提都不提,除非喝醉了才開口,但那時誰也弄不清他講的是什麼。也就是這個原因,他不停地撕了又撕,他看來看去,自己都弄不清寫的究竟是什麼。」

  「你的題目是什麼呢?」我簡直覺得有點難以想像。

  「我還沒到那個階段。我也說不清究竟什麼時候開始,到那時會怎樣還說不定呢。我現在儘量不去想它。這會兒我算是在寫一篇欠下來的學期論文,那還是前年欠下的。我一天寫一個句子,那是說,得在心情好的日子才行。」洗衣機喀的一聲開始了甩幹程序,他臉色鐵青,朝它們望去。

  「那麼你的學期論文寫的是什麼題目呢?」我覺得很好奇,我想,使我感到奇怪的既有他講的話,還有他神情的變化。反正我不希望他就此住口。

  「你是不會真正感興趣的,」他說,「拉斐爾前派的色情作品。我還試著想寫一寫比爾茲利。」

  「哦。」我倆都不做聲了,心中都在想要寫好這樣的題目看來希望不大。「也許,」我猶猶豫豫地跟他說,「你本不該搞這一行的,要是換個事兒做做,心情可能就不會這樣糟糕了。」

  他又冷笑了一聲,接著咳嗽起來o「我該戒煙才是,」他說,「我還能幹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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