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可以吃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二〇


  「嘿,瑪麗安,」她氣喘噓噓的,捏著嗓子說,「你沒告訴我這是個酒吧呀,真希望他們不要看我的出生證才好。」

  倫和彼得都站起身來,我別無他法,只好把恩斯麗介紹給倫,她在桌旁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彼得一臉迷惑不解,他見過恩斯麗,但並不喜歡她,因為那回她跟他大侃了一通解放「本我」的理論,使他疑心她持有他所謂的那種「華而不實的激進」觀點。彼得在政治上是保守派。她那回還把他的某個看法斥之為「老生常談」,使彼得大為生氣,他回敬說她的某一說法「粗野無禮」。我想他這會兒一定看出她別有用心而來,但眼下還無從得知她究竟有何意圖,在不明底細的情況下先不想拆她的台,他需要證據。

  侍者又來了,倫問恩斯麗要喝點什麼。她猶豫了一番,然後怯生生地說:「嗯,請來一杯薑味汽水,行嗎?」

  倫滿面笑容地看著她說:「瑪麗安,我聽說你有了個新夥伴與你同住,可你沒告訴我她是這麼年輕啊。」

  「我對她留心著,」我沒好氣地說,「準備給家裡這邊的年輕人呢。」我心中對恩斯麗惱火透了。她使我陷入到一種極其尷尬的境地。她這不是在騙人嗎?我可以拆穿她的把戲,告訴倫她其實比我還大上幾個月,已經大學畢業;或者默不作聲,那就等於幫她行騙了。我十分清楚她的企圖,她把倫看作是可以獵取的目標,這是先來進行偵查的.因為她預感到我是不樂意介紹他們相互認識的。

  侍者端來了薑味汽水,奇怪的是他並沒有向她要出生證明看。不過我轉而一想,凡是有經驗的侍者都知道,作這種打扮的姑娘儘管顯得十分年輕,但如果不到十八歲,是決不敢進酒吧要薑味汽水的。他們懷疑的往往是那些穿得老氣的少年人,而恩斯麗打扮得一點不老氣。她不知從哪裡翻出一套棉布夏裝,白底上打著粉紅和淡藍格子,領圈是花邊,我是第一回看見她穿這件衣服。她的頭髮盤在腦後,紮了個粉紅的蝴蝶結,一隻手腕上戴了叮噹響的帶有小飾物的銀手鐲。她只淡淡化了一層妝,眼圈仔細上了眼影(不過非得要仔細觀察才看得出來),使她圓圓的藍眼睛大了一倍,至於她那橢圓的長指甲便只能忍痛犧牲了,她把指甲幾乎咬到了肉根,邊緣凹凸不平,就像是中學生那樣。我看得出來,她的決心已經下定了。倫在同她談著,問她問題,引她開口。她小口啜飲著汽水,羞答答地回上一句半句話。

  有彼得在一旁聽著,她顯然不敢多說。倫問起她的工作時,她總算說了句真話。

  「我在一家電動牙刷公司工作,」臉上一片飛紅,像是害臊得不得了。我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對不起,」我說,「我要到外面走廊上吸一口新鮮空氣。」其實我是想考慮一下到底怎麼辦,我總不能不顧同學情分,眼看倫受騙上當吧。恩斯麗一定對此有些預感,她在我站起來時意味深長地瞪了我一眼。

  到了外面,我雙臂擱在護牆的頂部(那大概有我脖子那麼高)朝市區望去。一道發光的車流出現在我的面前,它一直到一片黑影之前才拐彎繞過,那兒是公園。

  還有另一道車流與之直角相交,一直向左右延伸,到遠處才消失在黑暗中。我該怎麼辦呢?我是不是多管閒事?我完全明白,要是我插手干預,那麼這就意味我同恩斯麗之間那種彼此心照的默契從此被打破,她肯定會在彼得的問題上對我進行報復,她做這種事可是好手。

  東部天際遠遠可以看見閃電,要下雷陣雨了。「很好,」我大聲說,「這一來空氣可以清爽一些了。」既然我還沒有考慮好該採取什麼措施,我得注意保持清醒,兔得不留神說出什麼話來。我在回廊裡踱了兩三趟,覺得回去應該沒什麼問題了,奇怪的是,我發現自己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路竟然有點不穩了。

  侍者一定又來過了,我發現我的位置上又上了一杯杜松子酒。彼得和倫正聊得起勁,幾乎沒有注意到我回來。恩斯麗默默地坐著,雙眼低垂,晃動著薑汁汽水杯裡的冰塊。我把她這副最新的形象仔細觀察了一番,她不由使我想起聖誕節時商店裡擺放的那種胖乎乎的大娃娃,那種娃娃眼睛雪亮,白裡泛紅的膠皮皮膚可以用水洗,還有一頭亮閃閃的人造頭髮。

  我又豎起耳朵想聽聽彼得在說什麼,他的聲音好像是從老遠的地方傳過來似的。

  他正在跟倫談件往事,似乎是與打獵有關的。我知道彼得常去打獵,尤其是跟他那幫老朋友一起去,但是他從來沒有同我談多少這方面的事。只是有一回他說他們只打烏鴉、旱獺和其他一些有害的小動物。

  「這樣我便扣動扳機,砰的一聲,正好打中了心臟。其餘的都嚇跑了。我把那只兔子揀了起來,特裡格說,你會開膛吧,只要破開肚子,用力一抖,那些內臟就全掉出來了。』我抽出刀子,那是呱呱叫的德國刀,把肚子破開,拎起後腿啪的用力一摔,這下可不得了,弄得到處都是血和內臟,濺得我滿頭滿臉,弄得一塌糊塗,樹枝上也掛了免腸子,老天,周圍的樹上弄得一片血紅……」

  他停住口笑了,倫也咧嘴笑了笑。彼得的聲音完全變了,我簡直聽不出這是他在說話。我心中突然閃現了那張「戒酒」的條文,我告誡自己,彼得是喝多了,我不能讓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受到損害。

  「天哪,真滑稽。好在特裡格和我都帶著舊照相機,我們把那亂七八糟的樣子全都拍了下來。幹你這行的一定熟悉照相機,我倒想向你請教一下……」接著他們談論起日本產的鏡頭來。彼得的聲音似乎越來越大,話也越說越快,我的思路簡直有點跟不上了,我於是不再去聽他說,而是專心想像起森林中的那番景象來。我仿佛坐在暗暗的房間裡看幻燈片,只見亮亮的屏幕上綠的,棕色的,紅的,真是五顏六色,天空是藍色的。彼得身穿格子襯衫,肩上挎著獵槍,背對著我站著。他身邊圍著一群我從沒見過的老朋友,陽光從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大樹的枝葉間照射下來,把他們的臉照得一清二楚,他們咧開嘴巴狂笑,個個臉上濺著鮮血。我看不見那只兔子。

  我將胳膊支在黑色桌面上,身於朝前探去。我希望彼得掉轉頭來同我說話,我要聽見他正常的聲音,但是他不肯。我看著漆黑的桌面上那另外三個人的影子,他們的一舉一動映在雪亮的桌面上,就像在一個水池裡一樣。桌面上只看見他們下巴,除了恩斯麗的眼睛之外,看不見另兩人的眼睛,恩斯麗正垂著眼簾望著自己的酒杯。

  過了一會兒,我有點驚奇地發現在我手邊落下了一大滴濕濕的東西。我用手指去抹了抹,把它塗了開來,突然我意識到這是眼淚,不由大吃一驚。那麼我一定是在哭!

  我不知所措,心亂如麻,就像吞下了一隻蝌蚪似的,這會兒,我心中的委屈終於突破了防線。我支撐不住,要當眾鬧笑話了,這是萬萬不行的。

  我盡可能不惹人注意,悄悄從座位上溜了出來,我穿過房間,向更衣間走去,一路上小心翼翼地不去碰到其他桌子。在肯定了裡面沒有別人之後(我不想讓別人看見),我走進一個粉紅色的豪華小隔間,鎖上房門,在裡面哭了幾分鐘。我也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為什麼會這樣,我以前從來沒有像這樣過,我覺得這有些荒唐。「別過分激動,」我輕聲對自己說,「別出洋相。」手邊就有一卷又白又軟的衛生紙,無奈地掛在那裡等人使用。我撕下一條捋了捋鼻子。

  一雙鞋子出現在我面前,我注意地從我那個小隔間的門底下觀察著。我敢肯定,那是恩斯麗的。

  「瑪麗安,」她叫道,「你沒事吧?」

  「沒事,」我說,擦乾眼淚走了出來。

  「哎,」我說,口氣儘量顯得平靜如常,「找好目標了嗎?」

  「那還說不定,」她不動聲色地回答,「我先得多瞭解一些他的情況。自然你是不會多嘴的。」

  「我想不會吧,」我說,「不過這似乎有點不夠朋友。這就像是用膠水粘小鳥,或者打著電筒叉魚這類事兒。」

  「我又不會拿他怎樣,」她對我的比喻很不以為然,「對他毫無壞處。」她取下了那個粉紅的蝴蝶結,梳了梳頭。「你怎麼啦?我看見你剛才在掉眼淚。」

  「沒什麼,」我說,「你知道我是不會喝酒的,也許是濕度太大了吧。」這時我已經完全平靜下來了。

  我們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彼得正連珠炮似地在跟倫談論拍攝自己的照片的不同方法,諸如借助鏡子啦,利用自拍裝置,在按過快門之後再跑到自己位置上去啦,或者利用長快線打開快門以及氣壓型快線打開閃光燈啦。倫也插話談了談如何對準焦距的事,但在我坐下來幾分鐘後,他朝我飛快地瞟了一眼,神情很有些特別,似乎對我有些不滿。接著他又同彼得談下去。他這是什麼意思?我看看他,又看看彼得。彼得一邊說,一邊沖我笑了笑。他儘管溫情脈脈,但仍保持一段距離,這下我想我算明白了。他是把我當作舞臺上的道具,雖然不說話,但卻靠得住,是個平面的輪廓。他並不是故意冷落我,我也許是多心了(剛才我很可笑地跑掉,是不是為了這緣故呢?),其實他是依靠我在表演呢!倫那樣瞧我,是因為他覺得我故意讓自己採取低姿態。如果確實如此的話,這其中的關係要比我先前說的嚴重多了。倫一向就不贊成別人結婚成家,對他喜歡的人更是如此。其實他對真相並不瞭解,他是弄錯了。

  突然我又感到一陣驚慌,我抓住了桌子邊沿。這間方形的房間佈置優雅大方,四周是帶環的窗簾,鋪了色彩淡雅的地毯,還掛著水晶燈座,但是它掩蓋著一些見不得人的東西,那低低的談話聲中也蘊藏著不易覺察的危險。「堅持住,」我自言自語道,「不要動。」我望瞭望門和窗戶,估算著距離。我非得出去不行。

  電燈一下熄滅了,然後又亮了起來。「先生們,打烊時間到了。」傳來一陣把椅子推回原處的聲音。

  我們乘電梯下了樓。在我們走出電梯時,倫說,「時間還早,一起再上我那兒喝一杯,好嗎?你還可以瞧瞧我的望遠倍率鏡呢。」彼得回答說,「好極了,我們去吧。」

  我們從玻璃門走了出去。我挽住彼得的手臂走在前面。恩斯麗故意落在後面一段路,好讓倫陪她一起走。

  大街上空氣涼快一些了,起了一點風。我放開彼得的胳膊,猛的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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