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別名格蕾絲 | 上頁 下頁 |
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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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炎熱的夏天不打聲招呼就到來了。前不久的一天還是寒意十足的春天,下著一陣陣暴雨,冰川似的藍色湖面上空遠遠地飄浮著充滿寒氣的雲。可是,黃水仙突然萎縮了,鬱金香花盛開,從裡開到外像是打哈欠,不久便花瓣凋零了。污水坑的氣味從後院和明溝裡傳出,每個行人的頭上都密集著一群蚊子。中午的空氣就像是燒熱的鐵盤上方的空間那樣發著顫光,湖上光影閃爍。湖邊隱約散發出死魚和青蛙卵的腥味。晚上,西蒙的燈被蛾子包圍住,它們在他身旁扇動著翅膀。它們的翅膀碰著人時很柔軟,像是絲一樣的嘴唇一掠而過。 他被這變化弄得眼花繚亂。他在歐洲習慣了逐漸變換的季節,已忘記了這樣急劇變化的氣候。他的衣服像毛皮一樣重,所以他的皮膚好像總是濕的。他感到自己身上的味兒像咸肥肉和酸牛奶。要麼,可能是他住的臥室有這些味道。這房間好久沒徹底打掃了,床單也好久沒換了。儘管漢弗萊夫人每天早上都詳細地告訴他,她正在努力找個雜務女僕,可還沒找到合適的。據她說,從這離開的多拉在城裡到處(至少是對所有可能做女僕的人)散佈有關漢弗萊夫人的謠言,說她不付她工錢,並且因為沒錢很快就要被房東從家裡趕出去。她還到處說漢弗萊少校出走不歸了,這事更不名譽。她告訴西蒙,當然沒有僕人願意冒險到這樣的人家來了。說完,她苦笑了一下。 她一直親自做早飯。按照她的建議,他們仍是一道在她的飯桌上吃早餐。他同意了,要不讓她端著盤子上樓太丟人。今天西蒙心不在焉而又不無煩惱地一邊聽她說,一邊撥弄發濕的烤麵包片和煎雞蛋。 她只能做早飯,因為她容易虛脫,常頭痛。西蒙猜測(並且告訴了她)這是由於受驚引起的,所以到了下午她總是要躺在床上,用發出很濃的樟腦味的濕毛巾捂在前額上。他不能讓她餓死,所以儘管他多數情況下在那糟糕的小飯店吃飯,還時常設法給她買些食品。 昨天,他從市場上的一個惡狠狠的老太婆那兒買了只雞,但到了家才發現那雞儘管毛已拔去,還沒清洗過。他感到很為難,因為他從來沒洗過雞,所以他想把雞扔了。可是沿湖畔散散步,甩甩胳膊之後,他忽然想起這不過是解剖。說起來,他可是解剖過比雞更糟的東西。他手裡一拿起手術刀(他還用皮包保留著過去的工具),就熟練地把雞切開了。開膛以後更讓人受不了,可是他屏住呼吸,總算弄完了。他把雞切成小塊,油炸熟了。漢弗萊夫人來到飯桌前,說她感覺好了些,雖然虛弱,但吃了不少。可是到洗碗時,她又感到不舒服了,西蒙只好自己洗涮。 廚房比他剛來時髒得多。爐子下面積滿了灰團,牆角有蜘蛛網,水池旁盡是麵包渣,食品室裡已住進一窩甲蟲。真可怕,人會這麼快就窮困潦倒。必須採取措施,要找個僕人。除去髒,還有面子的問題。他不能再單獨一人與房東太太住在這幢房子裡了,特別是這樣一個過於敏感的、被丈夫遺棄的房東太太。一旦大家知道這事,開始議論,不管議論是如何的毫無根據,他的名聲和專業名譽都將受影響。維林格牧師已說得很清楚,改革派的敵人會不擇手段地誹謗自己的對手。一旦出現醜聞,他立刻會被解職。 如果他願意,至少可以使這房子的面貌有所改觀。必要時他可以掃地和樓梯,撣去自己房間家具上的灰塵,可是不能掩蓋潛在的災難的臭味,以及緩慢而又喪氣的衰敗,這一切都從毫無生氣的窗簾、坐墊和房子的木頭建材部分裡散發出來。炎熱的夏天的到來使情況更糟了。他頗為懷舊地記起多拉的嘎嘎作響的簸箕;他開始對這個世界裡的多拉產生了新的敬意。儘管他很想解決這房子裡的問題,但不知道該怎麼辦。曾有一兩次他想向格蕾絲討教,諸如怎樣適當地雇用女僕,怎樣清洗雞,但他改變了主意。他必須保持他在她心目中那種無所不知的權威形象。 他吃著烤麵包片,漢弗萊夫人像往常一樣又在說話了,主題是她對他的感激。她等著他嘴裡塞滿了麵包片,便大談起來。他打量起她來:橢圓的臉上氣色蒼白,頭髮粗硬而缺血,她的腰在黑絲綢的裙子裡颯颯作響,白色的花邊棱角分明。在她那挺硬的裙子下面一定是乳房,是那未經上漿、不加緊身胸衣的柔軟而有肉感的、帶奶頭的乳房。他開始胡亂地猜想她奶頭在陽光下或在燈光下的顏色以及大小。粉紅的小奶頭像兔子或老鼠等動物的嘴;或是像快熟的小葡萄那樣的類紅色;或是像橡果的頂帽那樣帶鱗片的褐色。他發現自己的想像朝著原始森林的細節發展,腦子裡想的東西不是堅果就是很警覺的動物。事實上,這女人對他並沒有吸引力:這些意念都是自然產生的。他感到自己的眼皮很緊,但還沒感到頭痛,只有些隱隱的壓力。他不知自己是否在發低燒。今天早上,他在鏡子裡仔細看自己的舌頭,看看是否有表示有病狀的發白及斑點。有病的舌頭看上去像燒熟的小牛肉:灰白色,上面有泡沫。 他過的生活很不健康。他母親說得對,他應該結婚。像聖保羅所說,要麼結婚,要麼燒死;要麼就尋找常用的藥。像其他地方一樣,金斯頓也有些名譽不好的地方,但他不能像在倫敦和巴黎那樣去那裡。這個城市太小,他又太引人注目。並且,他的職位太不穩定,獄長夫人太虔誠,改革派的敵人又是無所不在。不值得冒這樣的險,況且這裡的不名譽的地方也一定讓人沮喪,一定是令人痛苦的做作。小地方對誘惑的理解表現在一廂情願地裝了沙發面的家具上;室內有過多的錦緞和流蘇;但又活潑地富有功利主義的色彩——根據北美紡織城工廠裡快速處理的原則,注重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全然不顧那幸福的質量是何等的糟糕、低劣。髒兮兮的襯裙,妓女們久不見陽光的蒼白膚體就像沒進烤爐的點心麵團,被水手們沾有黑油的粗手指所玷污,並且還留有偶爾路過的,因害羞而隱名埋姓的政府官員修剪過的手指的痕跡。 他還是離那些地方遠點為好。那樣的經歷會耗盡人的腦力。 「你病了嗎,喬丹醫生?」漢弗萊夫人一面問,一面把主動為他倒的第二杯茶遞上。她的眼睛一動不動,綠得像海水,瞳孔又小又黑。他猛地一下驚醒了。他睡著了嗎? 「你剛才在用手按著前額,」她說,「你那兒感到疼嗎?」 她有個習慣:常在他想工作時突然出現在他的門外,問他是否需要什麼。她對他的照顧近似於溫柔。但她又很有些畏縮討好的神態,好像在等一巴掌,一腳,或是一個耳光。憑她那陰鬱的宿命論,她知道她遲早會挨這一下的。但他是絕對不會給她這一下的,絕對不會,他暗自對自己說。他是個性格溫和的人,從來沒大怒、暴躁或採取過暴力。少校一點消息也沒有。他想到她的光腳像貝殼一樣薄,露在外面,易受攻擊——這想法是從哪兒來的?——她的腳被根普通的繩子捆著,像個包裹。如果他的下意識一定要做這樣奇怪的想像,至少應該能提供一條銀鏈子去捆那雙腳…… 他喝了那茶。味道很像燈芯草的根。他近來腸子有些問題,在服用鴉片酊;幸好他帶來不少。他懷疑是因為這房子裡的水,要不,是他在院子裡斷斷續續地掘地把井水弄髒了。儘管他翻起了一大堆土,但是要開個廚房菜園的計劃尚未實現。一天天把時間花在捕風捉影上之後,他發現能把手放進像土這樣的實實在在的東西裡是種很奇怪的安慰。但是,天已變得太熱,不能再挖下去了。 「我必須走了。」他說著站起來,把椅子向後一推,匆匆擦擦嘴,作出很急的樣子,雖然他要到下午才有約會。待在自己的房間裡想做些工作已是徒勞。坐在書桌前他只會打瞌睡,但像昏昏欲睡的貓一樣,他的耳朵很靈,對樓梯上的腳步聲很敏感。 他走出去,無目的地閒蕩。他的身體此時感到毫無實質,像個把意志抽空的膀胱。他沿著湖畔向前走;他眯著眼走進一片晨光,不時地走過把魚餌投進溫熱而又懶洋洋的湖裡的孤單的垂釣者。 * 一旦他與格蕾絲在一起,情況就好一些,因為他還可以炫耀自己的使命感,自欺欺人。格蕾絲對他來說至少代表一種目標或成就。但是,今天聽著她那低沉、坦率的嗓音——那聲音就像他童年時的一個保姆給他背誦一個非常喜愛的故事——他差點睡著了。只有當自己的鉛筆掉到地板上時才把他吵醒。有一陣他覺得自己聾了,或是經受了一次小中風:他可以看見她的嘴唇動,但卻聽不懂她說什麼。不過這只是意識玩的一個把戲,因為只要他下了決心,就能記得她說的每一句話。 他們倆中間的桌子上有個小的沒精打采的白蘿蔔,到現在還沒引起他們的注意。 他必須集中自己的全部智力;不能就此萎靡不振,變得懶洋洋的,丟掉他這幾周來所跟蹤的線索。現在,他們總算共同到達格蕾絲的故事的中心了。他們正在接近那神秘的空白,那塊記憶被磨滅的區域。他們正要步入健忘症的森林,事物是在那兒丟失名稱的。換句話說,在這之前他們一直在一天天、一小時一小時地追溯謀殺之前的那些情節。她現在說的任何話都可能是線索;任何手勢,任何一個抽搐。她知道真情;她知道。她可能不知道自己其實是知道真情的,但深深埋在她心裡的是對真情的知曉。 問題是她記得的越多,說得越多,他的困難就越大。他好像弄不清支離破碎的細節。好像她正在耗幹他的精力,在用他的腦力去把她故事裡的人物具體化。這當然是無稽之談。他必須拒絕沉溺在這些瘋狂的幻覺之中。但不管怎麼說,她曾提到過晚上一個男人的什麼事:他是不是給漏了?一定是這些男人中的一個:麥克德莫特、金尼爾。他在筆記本裡用鉛筆寫著「耳語」一詞,並在下面畫了三道杠。他是想以此提醒自己什麼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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