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別名格蕾絲 | 上頁 下頁
二二


  §11

  到了獄長住宅,西蒙被帶進客廳。這客廳很大,幾乎可做休息廳了。所有家具的表面都裝上了沙發套面;顏色都是人體內的顏色——腎臟的醬紫色,心臟的紅紫色,靜脈的暗藍色,牙齒和骨頭的象牙色。他可以想像,如果他把自己的直觀感覺大聲宣佈,會有怎樣的轟動。

  獄長夫人前來迎他。她是個漂亮的四十五歲上下的女人。一眼便能看出是個體面人,可是打扮很有小地方的俗氣。這裡的女士認為如果一排花邊很好,三排就更好。她有種受驚似的、眼球略微凸出的眼神。這說明她要麼性情過於緊張,要麼患有甲狀腺腫大。

  「我非常高興你能光臨,」她說。她告訴他,很遺憾獄長因公務不在,但她本人對他所做的工作非常感興趣。她對現代科學,特別是現代醫學,非常尊敬。現代醫學已有如此多項的發明,特別是乙醚的發明減少了人們很大的痛苦。她用一種深沉而頗有意味的眼光盯著西蒙,西蒙暗自歎息。他對那眼神很熟悉:她馬上就要主動向他傾訴自己的病症了。

  他剛拿到醫學學位時,沒想到這學位會在女人,特別是社會階層較高的、名聲無可非議的已婚女人身上起如此大的作用。她們似乎都被他所吸引,好像他有什麼無價的、惡魔似的財寶。她們的興趣是很清白的——她們並不想為他而失身——但她們想把他拉到光線暗的角落,低聲跟他交談,膽怯地,用發顫的聲音向他吐露隱私。同時,他也讓她們害怕。可是,他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吸引力?他在鏡子裡看到的臉不醜也不漂亮;他實在找不出答案。

  過了一段時間,他認為自己找到答案了。她們尋求的是知識;但她們又不能承認她們想尋求知識,因為那是禁果——她們想得到那帶有令人恐怖的亮光的知識;那掉下泥坑才能獲得的知識。他去過她們永遠不能去的地方,見過她們永遠見不到的東西。他打開過女人的身體,朝裡看過。他手中,就是那只剛把她們的手舉起放在唇邊吻的手,可能曾經拿過一顆女人的跳動的心。

  因此,他是三人黑幫(醫生,法官,劊子手)之一,與其他兩種職業的人一道共操生死大權。被他弄得不省人事,毫不羞恥地裸體躺著任其擺佈;任其撫摸、切割、掠奪、再造——女人睜大眼睛,嘴唇微張看著他時想的就是這些。

  「我身上非常不舒服,」獄長夫人開腔了。她忸忸怩怩地(就像是要讓他看踝骨似的)談到一個病症——呼吸急促,肋骨處有壓抑感——並暗示發病更頻繁,病情加重了。她感到疼——可是她不想說到底在哪兒。這種感覺可能是什麼原因造成的?

  西蒙笑著說,他已不再從事普通醫學治療了。

  有一會兒,獄長夫人欲皺眉頭,卻又止住自己。然後,她也微笑起來,並說她想讓他與昆內爾夫人見面。她是個著名的招魂術信徒,並倡導給女人更大的活動天地。她是我們週二討論會和週四招魂日活動的領路燈。她不僅多才多藝,而且見多識廣,到過波士頓和其他一些地方。昆內爾夫人穿著她那有巨大的裙架支撐的裙子,就像是淡紫色的巴伐利亞奶油;她頭上好像頂著一隻灰色小卷毛狗。然後她又把西蒙介紹給紐約來的傑羅姆·杜邦醫生,他正在這兒訪問,答應要顯示一下他驚人的威力。他很有名,昆內爾夫人說,見過英國的皇室人士。也許那些人不完全是皇室人士,而是貴族,反正都是一回事。

  「驚人的威力?」西蒙有禮貌地問。他想知道這指的是什麼。可能那夥計說他能叫一個死去的印第安人升天,或是做其化身,或是能像著名的福克斯姐妹那樣產生一些魂靈敲擊聲。招魂術是中產階級風行一時的興趣,特別是中產階級的女人。她們聚集在光線昏暗的房間裡,用她們祖母當年玩惠斯特牌的方式做讓桌子傾斜的遊戲。她們還會成篇累牘地創造出莫紮特或莎士比亞向她們口述的自動篇章。西蒙想,人死了一定會使文體大大減弱。如果這些人不是這麼富有,她們的行為就會讓人認為她們頭腦不正常。更糟的是,她們的客廳裡坐滿了冒牌專家和江湖騙子。這些人都會身著污穢的外衣,自詡正超凡入聖。可是社交上的禮節要求人們對他們一定要以禮相待。

  傑羅姆·杜邦醫生的眼睛深而明亮,喜歡像專業江湖醫生那樣緊緊盯住人。他苦笑著,肩膀不以為然地聳了一下。「恐怕也沒那麼驚人,」他說話時略帶點外國口音。「這不過是另一種語言;如果你能說,就不會當回事。但不會說的人會感到驚人。」

  「你能與死人交談?」西蒙問,他的嘴有點抽搐。

  杜邦醫生笑了。「我可不會,」他說。「我是個你可能稱作醫師的學者,或者,像你一樣,是個調研性科學家。我專修神經催眠術,是詹姆斯·佈雷德學派的。」

  ①James Braid,蘇格蘭外科醫生(約1795-1860),1843年創立了神經催眠術,並將其用於醫療實踐。

  「我聽說過他,」西蒙說。「他是不是蘇格蘭人?我以為他是畸形腳和斜視方面的著名權威。但是,專業醫學人士不承認他的其他理論。神經催眠術是不是梅斯美爾的無人相信的動物磁性說的重新翻版?」

  ①奧地利醫生(1734-1815),動物磁性說和催眠術的創始人。

  「梅斯美爾斷定人體周圍有層磁性液體,這肯定是荒謬的,」杜邦醫生說。「佈雷德的理論只涉及神經系統。我應該補充一句,那些對他的方法有疑義的人根本沒有試過他的方法。在法國接受他的方法的人要多些,因為那兒的醫生不這麼固守怯懦的傳統方法。那些方法當然對癔病比對其他病更有用;它們對斷腿是什麼作用也不起的。但是對健忘症,」——他有點似笑非笑——「它們常常能產生驚人的,或者可以說非常迅速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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