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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痛姑媽(2)


  過去和現在,無論在「詩痛」方面或在牙痛方面,她總是最同情我的朋友。這兩種病我都有。

  「你只須把你的思想寫下來,」她說,「放在抽屜裡。讓·保爾曾經這樣做過;他成了一個偉大的詩人,雖然我並不怎樣喜歡他,因為他並不使人感到興奮!」
  ③讓·保爾(Jean Paul)是德國作家Jean Paul Eredrich Richter (1763—1825)的筆名,著作很多。他曾經想靠創作為生,結果背了一身債。為了逃避債主,他離開了故鄉,過著極端貧困的生活。

  跟她作了一番談話以後,有一天夜裡,我在苦痛中和渴望中躺著,迫不及待地希望成為姑媽在我身上發現的那個偉大詩人。我現在躺著害「詩痛」病,不過比這更糟糕的是牙痛。它簡直把我摧毀了。我成為一條痛得打滾的蠕蟲,臉上貼著一包草藥和一張芥子膏藥。

  「我知道這味道!」姑媽說。

  她的嘴邊上現出一個悲哀的微笑;她的牙齒白得發亮。

  不過我要在姑媽和我的故事中開始新的一頁。

  3

  我搬進一個新的住處,在那兒住了一個月。我跟姑媽談起這事情。

  「我是住在一個安靜的人家裡。即使我把鈴按三次,他們也不理我。除此以外,這倒真是一個熱鬧的房子,充滿了風雨聲和人的鬧聲。我是住在門樓上的一個房間裡。每次車子進來或者出去,牆上掛著的畫就要震動起來。門也響起來,房子也搖起來,好像發生了地震似的。假如我是躺在床上的話,震動就透過我的四肢,不過據說這可以鍛煉我的神經。當風吹起的時候——這地方老是有風的——窗鉤就擺來擺去,在牆上敲打。風吹來一次,鄰居的門鈴就響一下。

  「我們屋子裡的人是分批回來的,而且總是晚間很晚的時候,直到夜深以後很久。住在這上面一層樓的一個房客白天在外面教低音管;他回來得最遲。他在睡覺以前總要作一次半夜的散步;他的步子很沉重,而且穿著一雙有釘的靴子。

  「這兒沒有雙層的窗子,但是卻有破碎的窗玻璃,房東太太在它上麵糊一層紙。風從隙縫裡吹進來,像牛虻的嗡嗡聲一樣。這是一首催眠曲。等我最後睡下了,馬上一隻公雞就把我吵醒了。關在雞塒裡的公雞和母雞在喊:住在地下室裡的人,天快要亮了。小矮馬因為沒有馬廄,是系在樓梯底下的儲藏室裡的。它們一轉動就碰著門和門玻璃。

  「天亮了。門房跟他一家人一起睡在頂樓上;現在他咯噔咯噔走下樓梯來。他的木鞋發出呱達呱達的響聲,門也在響,屋子在震動。這一切完了以後,樓上的房客就開始做早操。他每只手舉起一個鐵球,但是他又拿不穩。球一次又一次地滾下來。在這同時,屋子裡的小傢伙要出去上學校;他們又叫又跳地跑下樓來。我走到窗前,把窗子打開,希望呼吸到一點新鮮空氣。當我能呼吸到一點的時候,當屋子裡的少婦們沒有在肥皂泡裡洗手套的時候(她們靠這過生活),我是感到很愉快的。此外,這是一座可愛的房子,我是跟一個安靜的家庭住在一起。」

  這就是我對姑媽所作的關於我的住房的報告。我把它描寫得比較生動;口頭的敘述比書面的敘述能夠產生更新鮮的效果。

  「你是一個詩人!」姑媽大聲說。「你只須把這話寫下來,就會跟狄更斯一樣有名:是的,你真使我感到興趣!你講的話就像繪出來的畫!你把房子描寫得好像人們親眼看見過似的!這叫人發抖!請把詩再寫下去吧!請放一點有生命的東西進去吧——人,可愛的人,特別是不幸的人!」

  我真的把這座房子描繪了出來,描繪出它的響聲和鬧聲,不過文章裡只有我一個人,而且沒有任何行動——這一點到後來才有。

  4

  這正是冬天,夜戲散場以後。天氣壞得可怕,大風雪使人幾乎沒有辦法向前走一步。

  姑媽在戲院裡,我要把她送回家去。不過單獨一人行路都很困難,當然更說不上來陪伴別人。出租馬車大家一下就搶光了。姑媽住得離城很遠,而我卻住在戲院附近。要不是因為這個緣故,我們倒可以待在一個崗亭裡,等等再說。

  我們蹣跚地在深雪裡前進,四周全是亂舞的雪花。我攙著她,扶著她,推著她前進。我們只跌下兩次,每次都跌得很輕。

  我們走進我屋子的大門。在門口我們把身上的雪拍了幾下,到了樓梯上我們又拍了幾下;不過我們身上還有足夠的雪把前房的地板蓋滿。

  我們脫下大衣和下衣以及一切可以脫掉的東西。房東太太借了一雙乾淨的襪子和一件睡衣給姑媽穿。房東太太說這是必須的;她還說——而且說得很對——這天晚上姑媽不可能回到家裡去,所以請她在客廳裡住下來。她可以把沙發當做床睡覺。這沙發就在通向我的房間的門口,而這門是經常鎖著的。

  事情就這樣辦了。

  我的爐子裡燒著火,桌子上擺著茶具。這個小小的房間是很舒服的——雖然不像姑媽的房間那樣舒服,因為在她的房間裡,冬天門上總是掛著很厚的簾子,窗子上也掛著很厚的簾子,地毯是雙層的,下面還墊著三層紙。人坐在這裡面就好像坐在盛滿了新鮮空氣的、塞得緊緊的妻子裡一樣。剛才說過了的,我的房間也很舒服。風在外面呼嘯。

  姑媽很健談。關於青年時代、造酒人拉斯木生和一些舊時的記憶,現在都湧現出來了。

  她還記得我什麼時候長第一顆牙齒,家裡的人是怎樣的快樂。

  第一顆牙齒!這是天真的牙齒,亮得像一滴白牛奶——它叫做乳齒。

  一顆出來了,接著好幾顆,最後一整排都出來了。一顆挨一顆,上下各一排——這是最可愛的童齒,但還不能算是前哨,還不是真正可以使用一生的牙齒。

  它們都生出來了。接著智齒也生出來了——它們是守在兩翼的人,而且是在痛苦和困難中出生的。

  它們又落掉了,一顆一顆地落掉了!它們服務的期間沒有滿就落掉了,甚至最後一顆也落掉了。這並不是節日,而是悲哀的日子。

  於是一個人老了——即使他在心情上還是年輕的。

  這種思想和談話是不愉快的,然而我們卻還是談論著這些事情,我們回到兒童時代,談論著,談論著……鐘敲了12下,姑媽還沒有回到隔壁的那個房間裡去睡覺。

  「我的甜蜜的孩子,晚安!」她高聲說。「我現在要去睡覺了,好像我是睡在我自己的床上一樣!」

  於是她就去休息了,但是屋裡屋外卻沒有休息。狂風把窗子吹得亂搖亂動,打著垂下的長窗鉤,接著鄰家後院的門鈴響起來了。樓上的房客也回來了。他來來回回地作了一番夜半的散步,然後扔下靴子,爬到床上去睡覺。不過他的鼾聲很大,耳朵尖的人隔著樓板可以聽見。

  我沒有辦法睡著,我不能安靜下來。風暴也不願意安靜下來:它是非常地活躍。風用它的那套老辦法吹著和唱著;我的牙齒也開始活躍起來:它們也用它們的那套老辦法吹著和唱著。這帶來一陣牙痛。

  一股陰風從窗子那兒吹進來。月光照在地板上。隨著風暴中的雲塊一隱一現,月光也一隱一現。月光和陰影也是不安靜的。不過最後陰影在地板上形成一件東西。我望著這種動著的東西,感到有一陣冰冷的風襲來。

  地板上坐著一個瘦長的人形,很像小孩子用石筆在石板上畫出的那種東西。一條瘦長的線代表身體;兩條線代表兩條手臂,每條腿也是一劃,頭是多角形的。

  這形狀馬上就變得更清楚了。它穿著一件長禮服,很瘦,很秀氣。不過這說明它是屬￿女性的。

  我聽到一種噓噓聲。這是她呢,還是窗縫裡發出嗡嗡聲的牛虻呢?

  不,這是她自己——牙痛太太——發出來的!她這位可怕的魔王皇后,願上帝保佑,請她不要來拜訪我們吧!

  「這兒很好!」她作出嗡嗡聲說。「這兒是一塊很好的地方——潮濕的地帶,長滿了青苔的地帶!蚊子長著有毒的針,在這兒嗡嗡地叫;現在我也有這針了。這種針需要拿人的牙齒來磨快。牙齒在床上睡著的這個人的嘴裡發出白光。它們既不怕甜,也不怕酸;不怕熱,也不怕冷;也不怕硬果殼和梅子核!但是我卻要搖撼它們,用陰風灌進它們的根裡去,叫它們得著腳凍病!」

  這真是駭人聽聞的話,這真是一個可怕的客人。

  「哎,你是一個詩人!」她說「我將用痛苦的節奏為你寫出詩來!我將在你的身體裡放進鐵和鋼,在你的神經裡安上線!」

  這好像是一根火熱的錐子在向我的顴骨裡鑽進去。我痛得直打滾。

  「一次傑出的牙痛!」她說,「簡直像奏著樂的風琴,像堂皇的口琴合奏曲,其中有銅鼓、喇叭、高音笛和智齒裡的低音大簫。偉大的詩人,偉大的音樂!」

  她彈奏起來了,她的樣子是可怕的——雖然人們只能看見她的手:陰暗和冰冷的手;它長著瘦長的指頭,而每個指頭是一件酷刑和平具。拇指和食指有一個刀片和螺絲刀;中指頭上是一個尖錐子,無名指是一個鑽子,小指上有蚊子的毒液。

  「我教給你詩的韻律吧!」她說。「大詩人應該有大牙痛;小詩人應該有小牙痛!」

  「啊,請讓我做一個小詩人吧!」我要求著。請讓我什麼也不是吧!而且我也不是一個詩人。我只不過是有做詩的陣痛,正如我有牙齒的陣痛一樣。請走開吧!請走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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