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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精(3)


  新的日子、新的夜晚和繼續到來的新的日子,帶來同樣的景象,同樣的活動和同樣的生活——一切在不停地變幻,但同時又都是一樣。

  「現在我認識這廣場上的每一棵樹,每一朵花!我認識這兒的每一幢房子、每一個陽臺和店鋪。我被安放在這裡一個局促的角落裡,弄得一點也看不見這個莊嚴偉大的城市。凱旋門、林蔭路和那個世界的奇觀在什麼地方呢?這些東西我一點也沒有看到!我被關在這些高房子中間,像在一個囚籠裡一樣。這些房子我現在記得爛熟:這包括它們牆上寫的字、招貼、廣告和一切畫出來的糖果——我對這些東西現在沒有任何興趣。我所聽到、知道和渴望的那些東西在什麼地方呢?我是為了那些東西到這兒來的呀!我把握了、獲得了和找到了什麼呢?我仍然是像從前那樣在渴望著。我已經觸覺到了一種生活,我必須把握住它,我必須過這種生活!我必須走進活生生的人群中去。在人群中跳躍;像鳥兒一樣飛,觀察,體驗,做一個不折不扣的人。我寧願過半天這樣的生活,而不願在沉悶和單調中度過一生——這種生活使我感到膩煩,感到沉淪,直到最後像草原上的露珠似的消逝了。我要像雲塊,像生活的陽光一樣有光彩,像雲塊一樣能夠看見一切東西,像雲塊一樣運行——運行到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去!」

  這是樹精的歎息。這歎息聲升到空中,變成一個祈禱:

  「請把我一生的歲月拿去吧!我只要求相當於一個蜉蝣的半生的時間!請把我從我的囚籠中釋放出來吧!請讓我過人的生活吧!哪怕只是一瞬間,只是一夜晚都可以!哪怕我的這種大膽和對生活的渴望會招致懲罰都可以!讓我獲得自由吧,哪怕我的這個屋子——這棵新鮮而年輕的樹——萎謝、凋零、變成灰燼、被風吹得無影無蹤都可以!」

  樹枝發出一陣沙沙的響聲。一種癢酥酥的感覺通過它的每一片葉子,使它顫抖,好像它裡面藏有火花,或者要迸出火花似的。一陣狂風在樹頂上拂過去;正在這時候,一個女子的形體出現了——這是樹精。她坐在煤氣燈照著的。長滿了綠葉的枝子下面,年輕而又美麗,像那個可憐的瑪莉一樣——人們曾經對這個瑪莉說過:「那個大城市將會使你毀滅!」

  樹精坐在這樹的腳下。坐在她屋子的門口——她已經把她的門鎖了,而且把鑰匙也扔掉了。她是這麼年輕,這麼美麗!星星看見了她,對她眨著眼睛!煤氣燈看見了她,對她微笑,對她招手!她是多麼苗條,但同時又是多麼健康啊!她是一個孩子,但同時又是一個成年的姑娘。她的衣服像綢子一樣柔和,像樹頂上的新葉一樣碧綠。她的棕色頭髮上插著一朵半開的栗樹花。她的外貌像春天的女神。

  她靜靜坐了一會兒,然後她就跳起來,用羚羊那種輕快的步子,繞過牆腳就不見了。她跑著,跳著,像一面在太陽光裡移動著的鏡子所射出的光輝。如果一個人能夠仔細地觀察一下看出實際的情況,他將會感到多麼奇異啊!無論什麼時候,只要她一停下步子,她的衣服和形體的色調,就會隨著她所在的地方的特點和射在她身上的燈光的顏色而變換。

  她走上了林蔭大道。路燈、店鋪和咖啡館所射出的煤氣燈光形成一個光的大海。年輕而瘦削的樹在這兒成行地立著,各自保護著自己的樹精,使她不要受這些人工陽光的損害。無窮盡的人行道,看起來像一個巨大的餐廳:桌子上擺著各種各樣的食品——從香擯酒和蕁麻酒一直到咖啡和啤酒。這兒還有花、繪畫、雕像、書籍和各種顏色布料的展覽。

  她從那些高房子下邊的人群中,向樹下可怕的人潮眺望:急駛的馬車,單馬拉著的篷車、轎車、公共馬車、出租馬車,騎馬的紳士和前進的軍隊合起來形成一股浪潮。要想走到對面的人行道上簡直是等於冒生命的危險。一會兒燈光變藍,一會兒煤氣燈發出強烈的閃亮,一會兒火箭向高空射去:它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射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的確,這就是世界名城的大馬路!

  這兒有柔和的意大利音樂,有響板伴奏著的西班牙歌曲。不過那淹沒一切的巨大響聲是一個八音盤所奏出的流行音樂——這種刺激人的「康康」音樂連奧爾菲斯也不知道,美麗的海倫簡直沒有聽見過。如果獨輪車能夠跳舞的話,它恐怕也要在它那個獨輪子上跳起舞來了。樹精在跳舞,在旋轉,在飄蕩,像陽光中的蜂鳥一樣在變換著顏色,因為每一幢房子和它的內部都在她身上反射了出來。

  像一棵從根拔斷了的鮮豔的蓮花在順水飄流一樣,樹精也被這人潮卷走了。她每到一個地方就變出一個新的形狀;因此誰也沒有辦法追隨她,認出她,甚至觀察她。

  一切東西像雲塊所形成的種種幻象,在她身旁飄過去了,但是一張張面孔,哪一個她也不認識:她沒有看見過任何一個來自她故鄉的人。她的思想中亮著兩顆明亮的眼珠:她想起了瑪莉——可憐的瑪莉!這個黑髮上戴著紅花的、衣衫檻樓的孩子,她現在就在這個豪華富貴、令人目眩神迷的世界名城裡,正如她坐在車子裡經過牧師的屋子、樹精的樹和那棵老櫟樹的時候一樣。

  是的,她就在這兒——在這兒震人耳鼓的鬧聲中。可能她剛剛才從停在那兒的一輛漂亮馬車裡走出來呢。這些華貴的馬車都有穿著整齊制服的馬夫和穿著絲襪的僕役。車上走下來的全是些服裝華麗的貴婦人。她們走進敞著的格子門,走上寬闊的、通向一個有大理石圓柱的建築物的高梯。可能這就是「世界的奇觀」吧?瑪莉一定在這兒!

  「聖母瑪莉亞!」裡面有人在唱著聖詩,香煙在高大的、色彩鮮明的、鍍金的拱門下繚繞,造成一種昏暗的氣氛。

  這是瑪德蘭教堂。

  上流社會的貴婦人,穿著最時興的料子所做的黑禮服,在光滑的地板上輕輕地走過。族徽在用天鵝絨精裝的祈禱書的銀扣子上射出來,也在綴有貴重的布魯塞爾花邊的芬芳的絲手帕上露出面。有些人在祭壇面前靜靜地跪著祈禱,有些人在向懺悔室走去。

  樹精感到一種不安和恐懼,好像她走進了一個她不應該插足的處所似的。這是一個靜寂之家,一個秘密的大殿。一切話語都是用低聲、或者在沉默的信任中吐露出來的。

  樹精把自己用絲綢和面紗打扮起來,在外表上跟別的富貴女子沒有兩樣。她們每人是不是像她一樣,也是「渴望」的產兒呢?

  這時空中發出一個痛苦的、深沉的歎息聲。這是由懺悔室那個角落傳來的呢,還是由樹精的胸中發出來的?她把面紗拉下一點。她吸了一口教堂的香煙——不是新鮮的空氣。這兒不是她渴望的地方。

  去吧!去吧!無休無止地飛翔吧!蜉蝣是沒有休息的。飛翔就是它的生活!

  她又到外面來了;她是在噴泉旁的耀眼的煤氣燈下面。「所有的流水都洗不淨在這兒流過的、無辜的鮮血。」

  她聽到了這樣一句話。

  許多外國人站在這兒高聲地、興高采烈地談論著。在那個神秘的深宮裡——樹精就是從那裡來的——誰也不敢這樣談話。

  一塊大石板被翻起來了,而且還被豎起來了。她不瞭解這件事情;她看到通到地底層的一條寬路。人們從明亮的星空,從太陽似的煤氣燈光,從一切活躍的生命中走到這條路上來。

  「我害怕這情景!」站在這兒的一個女人說。「我不敢走下去!我也不願意看那兒的綺麗的景象!請陪著我吧!」

  「要回去!」男人說。「離開了巴黎而沒有看這最稀奇的東西——一個人憑他的天才和意志所創造出來的、現代的真正奇跡!」

  「我不願意走下去,」這是一個回答。

  「現代的奇跡!」人們說。樹精聽到了這話,也懂得它的意思。她的最大的渴望已經達到了目的。伸向巴黎的地底層的人口就在這兒。她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事情,但是現在她卻聽到了,看到許多外國人朝下面走。於是她就跟著他們走。

  螺旋形的梯子是鐵做的,既寬大,又便利。下麵點著一盞燈,更下面一點還有另一盞燈。

  這兒簡直就是一個迷宮,裡面有數不完的大殿和拱形長廊,彼此交叉著。巴黎所有的大街和小巷這兒都可以看得見,好像是在一個模糊的鏡子裡一樣。你可以看到它們的名字;每一幢房子都有一個門牌——它的牆基伸到一條石鋪的、空洞的小徑上。這條小路沿著一條填滿了泥巴的寬運河伸展開去。這上面就是運送清水的引水槽;再上面就懸著網一樣的煤氣管和電線。遠處有許多燈在射出光來,很像這個世界的都市的反影。人們不時可以聽到頭上有隆隆聲;這是橋上開過去的載重車輛。

  樹精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你聽到過地下的墓窖吧?比起這個地下的新世界,這個現代的奇跡——這些巴黎的暗溝來,它真是小巫見大巫了。樹精就在那兒,而不在那個馬爾斯廣場上的世界展覽會裡。

  她聽到驚奇、羡慕和欣賞的歡呼聲。

  「從這地層的深處,」人們說,「上面成千成萬的人獲得健康和長壽!我們的時代是一個進步的時代,具有這個時代的一切幸福。」

  這是人的意見和言談,但不是生在這兒和住在這兒的那些生物——耗子——的意見或言談。它們從一堵舊牆的裂縫裡發出吱吱的叫聲,非常清楚,連樹精都可以聽懂。

  這是一隻很大的公耗子,它的尾巴被咬掉了;它用刺耳的聲音把它的情感、痛苦和心裡的話都叫出來。它的家族對它所說的每一個字都表示支持。

  「我討厭這些聲音,這些人類的胡說八道,這些毫無意義的話語!是的,這兒很漂亮,有煤氣,有煤油!但是我不吃這類的東西!這兒現在變得這麼清潔和光明,我們不知怎的,不禁對自己感到羞愧起來。我們唯願活在蠟燭的時代裡!那個時代離我們並不很遠!那是一個浪漫的時代——人們都這樣說。」

  「你在講什麼話?」樹精說。「我從前並沒有看見過你。你在講些什麼東西?」

  「我在講那些過去的好日子,」耗子說,「曾祖父和曾祖母耗子時代的好日子!那時到這地下來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呢。那時的耗子窩比整個的巴黎都好!鼠疫媽媽就住在這兒。她殺死人,卻不殺死耗子。強盜和走私販子可以在這兒自由呼吸。這兒是許多最有趣的人物的避亂所——現在只有在上面劇院的情節劇中才能看到的那些人物。我們耗子窩裡最浪漫的時代也已經過去了;我們這兒現在有了新鮮空氣和煤油。」

  耗子發出這樣吱吱的叫聲!它反對新時代,稱讚鼠疫媽媽那些過去了的日子。

  一輛車子停在這兒,這是由飛快的小馬拖著的一種敞篷馬車。這一對人坐進去,在地下的塞巴斯托波爾大道上奔馳起來。上面就是那有著同樣名字的巴黎大馬路,擠滿了行人。

  馬車在稀薄的光中消逝了。樹精也升到煤氣光中和新鮮自由的空氣中消逝了。她不是在地下那些交叉的拱形走廊裡和窒息的空氣中,而是在這兒看見了世界的奇觀——她在這短短的一夜生命中所追尋的奇觀。它定會發出比一切煤氣燈還要強烈的光來——比從天空滑過去的月亮還要強烈的光來。

  是的,一點也不錯!她看到它就在那邊,它在她面前射出光來。它閃耀著,像天上的太白星。

  她看到一個閃光的門,向一個充滿了光和舞曲的小花園開著。小而寧靜的人造湖和水池邊亮著五光十色的煤氣燈。用彎彎曲曲的彩色錫箔所剪成的水草反射出閃光,同時從它們的花瓣裡噴出一碼多高的水來。美麗的垂柳——真正春天的垂柳——垂著它們新鮮的枝條,像一片透明而又能遮面的綠面紗。

  在這兒的灌木林中燒起了一堆黃火。它的紅色火焰照著一座小巧的、半暗的、靜寂的花亭。富有勉力的音樂震盪著耳膜,使血液在人的四肢裡激動和奔流。

  她看到許多美麗的、盛裝華服的年輕女人;這些女人臉上露出天真的微笑和青春的歡樂。還有一位叫做瑪莉的姑娘;她頭上戴著玫瑰花,但是她卻沒有馬車和車夫。她們在這裡盡情地狂舞,飄飛,旋轉!好像「塔蘭得拉舞」刺激著她們似的,她們跳著,笑著。她們感到說不出地幸福,她們打算擁抱整個的世界。

  樹精覺得自己不可抗拒地被吸引到這狂舞中去了。她的一雙小巧的腳穿著一雙綢子做的鞋。鞋的顏色是栗色的,跟飄在她的頭髮和她的赤裸的肩膀之間的那條緞帶的顏色完全是一樣。她那綠綢衫有許多大折疊,在空中飄蕩,但是遮不住她美麗的腿和纖細的腳。這雙腳好像是要在她的舞伴頭上繪出神奇的圈子。

  難道她是在阿爾米達的魔花園裡面嗎?這塊地方的名字叫什麼呢?

  外面的煤氣燈光中照出這樣一個名字:

  瑪壁爾

  音樂的調子、拍掌聲、放焰火聲、潺潺的水聲、開香檳酒的砰膨聲,都混在一起,舞跳得像酒醉似的瘋狂。在這一切上面是一輪明月——無疑地它做出了一個怪臉。天空是澄靜的,沒有一點雲。人們似乎可以從瑪壁爾一直看到天上。

  這是1830年在巴黎舞場流行的一種音樂。

  奧爾菲斯(Orpheus)是希臘神話中的有名的歌唱家和音樂師。

  古希臘神話一個美人。

  蜂鳥(Calibrian)是美洲熱帶所產的一種燕雀。身體很小,羽毛有光,飛時翅膀發出嗡嗡的聲音。

  這是意大利那不勒斯的一種土風舞,以動作激烈著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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