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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精(2)


  「一朵藝術和工業的美麗之花,」人們說,「在馬爾斯廣場的荒土上開出來了。它是一朵龐大的向日葵。它的每片花瓣都使我們學習到關於地理和統計的知識,瞭解到各行師傅的技術,把我們提高到藝術和詩的境地,使我們認識到各個國家的面積和偉大。」

  「這是一朵童話之花,」另外有些人說,「一朵多彩的荷花。它把它在初春冒出的綠葉鋪在沙土上,像一塊天鵝絨的地毯。它在夏天表現出它的一切美麗。秋天的風暴把它連根帶葉全部都掃走了。」

  軍事學校面前是一片和平時的戰爭演習場。這一片土地沒有長草和糧食。它是從非洲沙漠裡割下來的一塊沙洲。在那個沙漠上,莫甘娜仙女常常顯示出她的奇異的樓閣和懸空的花園。現在這塊馬爾斯廣場顯得更美麗,更奇異,因為人類的天才把幻景變成了真實。

  「現在正在建築的是一座近代阿拉丁之宮,」人們說。「每過一天,每過一點鐘,它就顯露出更多和更美麗的光彩。」

  大理石和各種色彩把那些無窮盡的大廳裝飾得非常漂亮。「沒有血液」的巨人在那巨大的「機器館」裡動著它的鋼鐵的四肢。鋼鐵製成的、石頭雕成的和手工織成的藝術品說明了在世界各個國家所搏動著的精神生活。畫廊、美麗的花朵、手藝人在他們的工作室裡用智慧和雙手所創造出來的東西,現在全都在這兒陳列出來了。古代宮殿和沼澤地的遺物現在也在這兒展覽出來了。

  這個龐大的、豐富多彩的展覽,不得不複製成為模型,壓縮到玩具那麼大小,好使人們能夠看到和瞭解它的全貌。

  馬爾斯廣場上,像個巨大的聖誕餐桌一樣,就是這個工業和藝術的阿拉丁之宮。宮的周圍陳列著來自世界各國的展品:每個民族都能在這兒找到一件令他們想起他們的國家的東西。

  這兒有埃及的皇宮,這兒有沙漠的旅行商隊。這兒有從太陽的國度來的,騎著駱駝走過的貝杜因人,這兒有養著草原上美麗烈馬的俄國馬廄。掛著丹麥國旗的、丹麥農民的茅屋,跟瑞典達拉爾的古斯達夫·瓦薩時代的精巧的木雕房子,並排站在一起。美國的木房子、英國的村屋、法國的亭子。清真寺、教堂和戲院都很藝術地在一起陳列了出來。在它們中間有清新的綠草地、清澈的溪流、開著花朵的灌木叢、珍奇的樹和玻璃房子——你在這裡面可以想像你是在熱帶的樹林中。整片整片的玫瑰花畦像是從大馬士革運來的,在屋頂下盛開著的花朵,多麼美的色彩!多麼芬芳的香氣!人工造的鐘乳石岩洞裡面有淡水湖和鹹水湖;它們代表魚的世界。人們現在是站在海底,在魚和珊瑚蟲的中間。

  人們說,這一切東西現在馬爾斯廣場都有了,都陳列出來了。整群的人,有的步行,有的坐在小馬車裡,都在這個豐盛的餐桌上移動,像一大堆忙碌的螞蟻一樣。一般人的腿子是無法支持這種疲勞的參觀的。

  參觀者從大清早一直到深夜都在不停地到來。裝滿了客人的輪船,一艘接著一艘地在塞納河上開過去。車子的數目在不斷地增加,步行和騎馬的人也在不斷地增加。公共馬車和電車上都擠滿了人。這些人群都向同一個目的地彙聚:巴黎展覽會!所有的入口都懸著法國的國旗,展覽館的周圍則飄揚著其他國家的國旗。「機器館」發出隆隆的響聲;塔上的鐘聲奏起和諧的音樂。教堂裡有風琴在響;東方的咖啡館飄出混雜著音樂的粗嘎的歌聲。這簡直像一個巴別人的王國,一種巴別人的語言,一種世界的奇觀。

  一切的確是這個樣子——關於展覽會的報道是這樣說的。誰沒有聽過這些報道呢?所有這兒一切關於這個世界名城的「新的奇跡」的議論,樹精都聽到過。

  「你們這些鳥兒啊,飛吧!飛到那兒去看看,然後再回來告訴我吧!」這是樹精的祈求。

  這種嚮往擴大成為一個希望——成為生活的一個中心思想。於是在一個靜寂的夜裡,當滿月正在照著的時候,她看到一顆火星從月亮上落下來了。這火星像一顆流星似地發著亮。這時有一個莊嚴、光芒四射的人形在這樹前出現——樹枝全在動搖,好像有一陣狂風吹來似的。這人形用一種柔和而強有力的調子,像喚醒人的生命的、催人受審的末日號角一樣,對她說:

  「你將到那個迷人的城市裡去,你將在那兒生根,你將會接觸到那兒潺潺的流水、空氣和陽光,但是你的生命將會縮短。你在這兒曠野中所能享受到的一連串的歲月,將會縮為短短的幾個季節。可憐的樹精啊,這將會是你的滅亡!你的嚮往將會不斷地增大,你的渴望將會一天一天地變得強烈!這棵樹將會成為你的一個監牢。你將會離開你的住處,你將會改變你的性格,你將會飛走,跟人類混在一起。那時你的壽命將會縮短,縮短得只有蜉蝣的半生那麼長——只能活一夜。你的生命的火焰將會熄滅,這樹的葉子將會凋零和被吹走,永遠再也不回來。」

  聲音在空中這樣響著,引起回音。於是這道強光就消逝了;但是樹精的嚮往和渴望卻沒有消逝。她在狂熱的期盼中顫抖著:

  「我要到這個世界的名城裡去!」她興高采烈地說。「我的生命開始了。它像密集的雲塊;誰也不知道它會飄向什麼地方去。」

  在一個灰色的早晨,當月亮發白、雲塊變紅的時候,她的願望實現的時刻到來了。諾言現在成為了事實。

  許多人帶著鏟子和杠子來了。他們在這樹的周圍挖,挖得很深,一直挖到根底下。於是一輛馬拉的車子開過來了。這樹連根帶土被抬起來,還包上一塊蘆席,使它的根能夠保持溫暖。接著,它就被牢牢地系在車上。它要旅行到巴黎去,在這個法國的首都,世界的名城裡長大。

  在車子最初開動的一瞬間,這棵栗樹的枝葉都顫抖起來。樹精在幸福的期待中也顫抖起來。

  「去了!去了!」每一次脈搏都發出這樣一個聲音。「去了!去了!」這是一個震盪、顫抖的迴響。樹精忘記了對她的故鄉、搖動的草兒和天真的雛菊告別。這些東西一直把她看作是我們上帝花園裡的一位貴婦人——一位扮作牧羊女下鄉的公主。

  栗樹坐在車子上,用它的枝子點頭表示「再會」和「去了」的意思。樹精一點也不知道這些事情。她只是夢想著將要在她眼前展開的那些新奇而又熟悉的事物。沒有任何充滿了天真幸福感的孩子的心,沒有任何充滿了熱情的靈魂,會像她動身到巴黎去時那樣,是那麼地思緒萬端。

  「再會!」成為「去了!去了!」

  車輪在不停地轉動著;距離縮短了,落在後面。景色在變幻,像雲塊在變幻一樣。新的葡萄園、樹林、村莊、別墅和花園躍人視線,又消逝了。栗樹在向前進,樹精也在向前進。火車彼此在旁經過或彼此對開。火車頭吐出一層煙雲。煙雲變成種種的形象,好像是巴黎的縮影——火車離開了的和樹精正在奔赴的巴黎。

  她周圍的一切知道、同時也必須懂得,她的旅行的目的地。她覺得,她所經過的每一棵樹都在向她伸出枝子,同時懇求她說;「把我帶去吧!把我帶去吧!」每一株樹裡面也住著一位懷著渴望心情的樹精。

  真是變幻莫測!真是急駛如飛!房子好像是從地上冒出來的一般,越冒越多,越聚越密。煙囪一個接著一個,一排接著一排,羅列在屋頂上,像許多花盆一樣。由一碼多長的字母所組成的字,繪在牆上的圖畫,從牆腳一直伸到屋簷,射出光彩。

  「巴黎是從什麼地方開始的呢?我什麼時候才算是到了巴黎呢?」樹精問著自己。

  人越來越多了,鬧聲和噪音也擴大了。車子後面跟著車子,騎馬的人後面跟著步行的人。前後左右全是店鋪、音樂、歌聲、叫聲和講話聲。

  坐在樹裡的樹精現在來到了巴黎的中心。這輛沉重的大馬車在一個小廣場上停下來。廣場上種滿了樹。它的周圍全是些高房子,而且每個窗子都有一個陽臺。陽臺上的人望著這棵新鮮年輕的栗樹;它現在被運來,而且要栽在這裡,來代替那棵連根拔起的、現在倒在地上的老樹。廣場上的人們,帶著微笑和愉快的心情,靜靜地望著這代表春天的綠色。那些剛剛冒芽的老樹,搖動著它們的枝葉,對它致敬:「歡迎!歡迎!」噴泉向空中射著水,水又嘩啦嘩啦地落到它寬廣的池裡。它現在叫風兒把它的水點吹到這新來的樹上,作為一種歡迎的表示。

  樹精感覺到,她的這株樹已經從車子上被抬下來了,而且被栽在它未來的位置上。樹根被埋在地裡,上面還蓋了一層草土。開著花的灌木也像這株樹一樣被栽下來了;四周還安放了許多盆花。這麼著,廣場的中央就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花園。

  那株被煤煙、炊煙和城裡一切足以致命的氣味所殺死了的、連根拔起的老樹,現在被裝在馬車上拖走了。民眾在旁邊觀看;小孩子和老年人坐在草地上的凳子上,望著新栽的樹上的綠葉。至於我們講這個故事的人呢,我們站在陽臺上,俯視著這株從鄉下新鮮空氣中運來的年輕的樹。我們像那個老牧師一樣,也很想說一聲:「可憐的樹精啊!」

  「我是多麼幸福啊!多麼幸福啊!」樹精說。「但是我卻不能瞭解,也不能解釋我的這種情感。一切跟我所盼望的是一樣,但也不完全跟我所盼望的是一樣!」

  周圍的房屋都很高,而且很密。只有一面牆上映著陽光。牆上貼滿了招貼和廣告。人們站在它面前看,而且人越集越多。輕車和重車從旁邊開過去。公共馬車,像擠滿了人的、移動著的房子,也嘩啦嘩啦地開過去了。騎在馬上的人向前馳騁;貨車和馬車也要求有同樣的權利。

  樹精想:這些擠在一起的高房子,可不可以馬上走開,或者變成像天上雲塊那樣的東西浮走,以便讓她看看巴黎和巴黎以外的東西呢?她要看看聖母院、萬多姆塔和那件一直吸引著許多觀眾來參觀的奇跡。

  可是這些房子卻一動也不動。

  天還沒有黑,燈就已經亮起來了。煤氣燈光從店鋪裡和樹枝間隱隱地射出來。這跟太陽光很有些相像。星星也出來了——和樹精在故鄉所看到過的一樣的星星。她感到一陣清涼的和風從星星上吹來,她有一種崇高和強壯的感覺。她覺得她有一種力量,可以洞察這棵樹的每一片葉子,可以感覺到樹根的每一個尖端。她覺得她活在人的世界裡,人的溫和的眼睛在望著她,她的周圍是一片鬧聲和音樂,色彩和光線。

  從一條側街裡飄來管樂和手風琴奏的邀舞曲。是的,跳舞吧!跳舞吧!這是叫人歡樂和享受生活的音樂。

  這是鼓舞人、馬、車子、樹和房子跳舞的音樂——如果他們能跳舞的話。樹精的心裡有一種狂歡的感覺。

  「多麼幸福啊!多麼美啊!」她快樂地高呼著。「我現在是住在巴黎!」

  據傳說,這個仙女的空中樓閣,就是我們肉眼所見的海市蜃樓。

  阿拉丁是《一千零一夜》中的一個人物。他有一個神燈,他只須把它擦一下,就可以得到他所希望的東西,因此他所住的宮殿非常豪華。

  這是位於亞洲和非洲之間的一個遊牧民族。

  古斯達夫·瓦薩(Gustav Vasa)是瑞典瓦薩王朝(1521~1720)的創始人。達拉爾是瑞典西部的一個地區。這裡的人民支持古斯達夫·瓦薩建立這個王朝。

  古代的巴別人想建造一座塔通到天上,上帝為了要阻止他們做這件事就使他們的語言混雜起來,使他們無法彼此瞭解,因而無從協力做完這件工作。「巴別人的語言」形容語言的混雜。事見《聖經·舊約·創世記》第十一章第四至九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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