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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火進城了(1)


  從前有一個人會講許多新的童話;不過據他說,這些童話都偷偷地離開他了。那個經常來拜訪他的童話不再來了,也不再敲他的門了。為什麼它不再來呢?是的,這人的確有很久沒有想到它,也沒有盼望它來敲他的門,而它也就沒有來,因為外面有戰爭,而家裡又有戰爭帶來的悲哀和憂慮。

  鸛鳥和燕子從長途旅行中回來了,它們也沒有想到什麼危險。當它們到來的時候,窠被燒掉了,人類的住屋也被燒掉了,門都倒了,有的門簡直就不見了;敵人的馬匹在古老的墳墓上踐踏。這是一個艱難黑暗的時代,但是這樣的時代也總有一天要結束。

  事實上它現在已經結束了。但是童話還沒有來敲門,也沒有送來什麼消息。

  「它一定死的,跟別的東西一起消滅了,」這人說。不過童話是永遠不會死的!

  一整年又過去了。他非常想念童話!

  「我不知道,童話會不會再來敲我的門?」

  他還能生動地記起,童話曾經以種種不同的姿態來拜訪他:有時它像春天一樣地年輕和動人,有時它像一個美麗的姑娘,頭上戴著一個車葉草編的花環,手中拿著一根山毛櫸的枝子,眼睛亮得像深樹林裡的、照在明亮的太陽光下的湖。有時它裝做一個小販到來。它打開它的背包,讓銀色的緞帶飄出來——上面寫著詩和充滿了回憶的字句。不過當它裝做一個老祖母到來的時候,它要算是最可愛的了。她的頭髮是銀白色的,她的一對眼睛是大而又聰明。她能講遠古時代的故事——比公主用金紡錘紡紗、巨龍在宮門外守衛著的那個時代還要古。她講得活靈活現,弄得聽的人仿佛覺得有黑點子在眼前跳舞,仿佛覺得地上被人血染黑了。看到這樣的情景和聽到這樣的故事,真有些駭人,但同時它又很好玩,因為它是發生在那麼一個遠古的時代裡。

  「她不會再來敲我的門吧!」這人說。於是他凝望著門,結果黑點子又在他眼前和地上出現了。他不知道這是血呢,還是那個艱難的黑暗時代的喪服上用的黑紗。

  當他這樣坐著的時候,就想起童話是不是像那些古老的童話中的公主一樣,藏起來了,需要人把它找出來呢?如果它被找出來了,那麼它又可以發出新的光彩,比以前還要美麗。

  「誰知道呢?可能它就藏在別人隨便扔在井邊的一根草裡。注意!注意!可能它就藏在一朵萎謝的花裡——夾在書架上的那本大書裡的花裡。」

  為了要弄清楚,這人就打開一本最新的書;不過這裡面並沒有一朵花。他在這裡讀到丹麥人荷爾格的故事,他同時還讀到:這個故事是由一個法國修道士杜撰的,是一本「譯成丹麥文和用丹麥文印出來」的傳奇,因此丹麥人荷爾格從來就沒有真正存在過,同時也永遠不會像我們所歌頌的和相信的那樣,又回到我們這兒來。丹麥人荷爾格和威廉·退爾一樣,不過是一個口頭傳說,完全靠不住,雖然它是花了很大一番考據功夫,寫上書本的。
  ①威廉·退爾(Vilhelm Tell)是傳說中的瑞士民族英雄,他反抗當時統治瑞士的奧國領主,曾兩度被捕。德國詩人席勒曾把他的事蹟寫成一部詩劇《威廉·退爾》。

  「唔,我要相信我所相信的東西,」這人說,「腳沒有踩過的地方,路也不會展寬的。」

  於是他把書合上,放到書架上去,然後就走到窗前的新鮮花朵那兒去;童話可能就藏在那些有黃色金邊的紅鬱金香裡,或者在新鮮的玫瑰花裡,或者在顏色鮮豔的茶花裡。花瓣之間倒是有太陽,但是沒有童話。

  「多難的時代裡長出的花兒,總是很美麗的。不過它們統統被砍掉,編成花圈,放進棺材裡,上面又蓋上國旗!可能童話就跟這些花兒一起被埋葬掉了。如果是這樣的話,花兒就應該知道,棺材也應該知道,泥土也應該知道,從土裡長出的每根草也應該能講出一個道理來了。童話是從來不會死的。

  「可能它曾經到這兒來過一次,敲過門——不過那時誰會聽見和想到它呢?人們帶著陰鬱、沉重、幾乎生氣的神情來望著春天的太陽、喃喃的鳥兒和一切愉快的綠東西。舌頭連那些古老的、快樂的民間歌曲都不唱;它們跟我們最心愛的東西一起被埋在棺材裡。童話盡可以來敲門,不過不會有人聽見的。沒有人歡迎它,因此它就走了。

  「我要去尋找它!」

  「到鄉下去找它!到樹林裡去找它!到廣闊的海灘上去找它!」

  鄉間有一個古老的莊園。它有紅色的牆和尖尖的山形牆;塔頂上還飄著一面旗。夜鶯在繸子很細的山毛櫸葉子間唱著歌,望著花園裡盛開的蘋果樹,還以為它們開的就是玫瑰花呢。在夏天的太陽光裡,蜜蜂在這兒忙著工作,圍著它們的皇后嗡嗡地吟唱。秋天的風暴會講出許多關於野獵的故事,關於樹林的落葉和過去的人類的故事。在聖誕節的時候,野天鵝在一片汪洋的水上唱著歌;而在那個古老的花園裡,人們坐在爐邊傾聽歌聲和遠古的傳說。

  在花園一個古老的角落裡,有一條生滿了野栗樹的大路,引誘人們向它的樹蔭裡走去。這人便走進去尋找童話,風兒曾經在這兒低聲地對他講過「一個貴族和他的女兒們」的故事。樹精——她就是童話媽媽本人——曾經在這兒對他講述過「老槲樹的夢」。在祖母活著的時候,這兒有修剪得很整齊的籬笆;可是現在這兒只長著鳳尾草和蕁麻——它們把遺棄在那兒的殘破的古代石像都掩蓋住了。這些石像的眼睛裡長出了青苔,但是它們仍然能像以前一樣看得見東西——而來尋找童話的人卻看不見,因為他沒有看見童話。童話到哪兒去了呢?

  千百隻烏鴉在他的頭上飛,在一些古老的樹上飛,同時叫著:「它就在那裡!它就在那裡!」

  他走出花園,走出花園外面的護牆河,走到赤楊樹林裡面去。這兒有一個六角形的小屋子,還附帶有一個養雞場和養鴨場。在屋子的中央坐著一個老太婆。她管理這兒的一切事情;生下的每一個蛋,從蛋裡爬出的每一隻小雞,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不過她並不是這人所要找的那個童話:這一點她可以拿出那張受過洗禮的證書和那張種過天花的證書來作證。這兩件東西都放在抽屜裡。

  在外面,離屋子不遠,有一個土丘,上面長滿了紅山楂和金鏈花。這兒躺著一塊古老的墓碑。它是從一個鄉下市鎮的教堂墓地裡搬來的;它是城裡一個有聲望的參議員的紀念碑。他的太太和五個女兒,全都拱著雙手,穿著縐領,在他的石像周圍站著。人們可以把他們觀察很久,一直觀察到使它在思想上發生作用,同時思想又在石像上發生反作用,使它能講出關於遠古時代的事情——那個找童話的人最低限度有這種想法。當他來到這兒的時候,發現有一隻活蝴蝶落在這位石雕的參議員的額角上。蝴蝶拍著翅膀,向前飛了一會兒,然後又落到墓石的近旁,像是要把這兒生長著的東西都指出來似的。這兒長著有四片葉子的苜蓿;一共有七棵,排成一行。幸運的事情總不是單獨到來的。他摘下苜蓿葉子,裝進衣袋裡。這人想:幸運是跟現錢一樣好;但是美妙的新童話比那還要好。但是他在這兒沒有找到童話。

  太陽,又紅又大的太陽,落下去了,草地上升起了煙霧;沼澤女人正在釀酒。

  現在是晚上。他單獨站在房子裡,朝著大海、草地、沼澤和海灘上望。月光很明朗,草地上籠罩著一層煙霧,好像一個大湖。像傳說上所講的,它的確曾經是一個大湖——這個傳說現在在月光中得到了證明。這人想起了他住在城裡時讀過的故事:威廉·退爾和丹麥人荷爾格從來沒有存在過。但是,像作為傳說的證明的這個湖一樣,他們卻活在民間的傳說裡。是的,丹麥人荷爾格會再回來的!

  當他正站著深思的時候,窗子上有相當重的敲擊聲。這是一隻雀子,一隻蝙蝠,還是一隻貓頭鷹呢?如果是這類東西,就沒有開門的必要。但窗子卻自動地開了,一個老太婆向這人望。

  「什麼?」他說。「她是什麼人?她直接朝第二層樓上望。難道她是站在梯子上嗎?」

  「你衣袋裡有一棵長著四片葉子的苜蓿,」她說。「是的,你有七棵,其中有一棵還有六片葉子呢。」

  「請問你是誰?」這人又問。

  「沼澤女人!」她回答說。「釀酒的沼澤女人。我正在釀酒。酒桶安上了塞子,但是一個惡作劇的沼澤小鬼把塞子拔掉了,而且把它向院子裡扔來,打在窗子上。現在啤酒正在從桶裡往外直淌,這對什麼人都沒有好處。」

  「請你講下去!」這人說。

  「啊,請等一下!」沼澤女人說。「我此刻還有一件別的事情要做。」於是她就走了。

  這人正要關上窗子,沼澤女人忽然又出現了。

  「現在我做完了!」她說。「不過,如果明天天氣好,我就把另外一半啤酒留到明天再釀。唔,你有什麼事情要問我呢?我現在回來了,因為我是一個說話算話的人呀。你衣袋裡有七棵帶四片葉子的苜蓿,其中有一棵是六片葉子的。這使人起尊敬之感,因為它是長在大路旁的一種裝飾品,不過這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發現的。你有什麼事情要問我呢?不要站著像個呆子呀,因為我得馬上去看我的塞子和桶!」

  於是這人便問起童話,問她在路上是不是看到過童話。

  「嗨,願上帝保佑我的大酒桶!」沼澤女人說,「難道你所知道的童話還不夠嗎?我的確相信你所知道的已經夠多了。你應該關心別的事情,注意別的事情才對。連小孩子也不再要什麼童話了。給男孩子一支雪茄,給女孩子一條新裙子吧;他們會更喜歡這類東西的。聽什麼童話!嗨,應該做的事情多著呢,更重要的事情有的是!」

  「你這是什麼意思?」這人問。「你懂得什麼世事?你所看到的只是青蛙和鬼火!」

  「是的,請你當心鬼火吧,」沼澤女人說,「它們已經出來了!它們已經溜走了!這正是我們要討論的一件事情!跟我一塊兒到沼澤地來吧,我必須在場,我可以把整個的事兒都告訴你。當你那七棵有四片葉子的苜蓿——其中有一棵是六片葉子的——還是新鮮的時候,當月亮還是很高的時候,請你趕快來!」

  於是沼澤女人就不見了。

  教堂上的鐘敲了12下;最後一下還沒有敲完,這人已經走出了屋子,來到花園裡,站在草地上了。煙霧已經散了。沼澤女人停止了釀酒。

  「你花了這麼多的時間才到來!」沼澤女人說。「巫婆比人走得快得多。我很高興,我生來就是一個巫婆!」

  「你現在有什麼話可以告訴我呢?」這人問。「這跟童話有關嗎?」

  「難道你就不能問點別的東西嗎?」沼澤女人說。

  「你是不是想和我談一點關於未來的詩的問題呢?」這人又問。

  「請你不要賣弄學問吧!」沼澤女人說。「讓我回答你吧。你心裡老想著詩,而嘴上卻問起童話來,好像童話就是一切藝術的皇后似的。她是一個最老的人,不過她的樣子卻顯得最年輕。我對她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我有個時候也是年輕的,這也不是什麼幼稚病。有個時候我也是相當漂亮的一個妖姑娘呢;我也在月亮底下和別人跳過舞,聽過夜鶯的曲子,到森林裡去過,會見過童話姑娘——她老是在那兒東跑西跑。她一會兒跑進一朵半開的鬱金香或一朵普通的野花裡去,一會兒偷偷地走進教堂,把自己裹在祭壇蠟燭上掛著的黑喪布裡睡去!」

  「你的消息真靈通!」這人說。

  這是安徒生的一篇童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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