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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莉斯貝(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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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那個挖溝工人的茅屋旁邊走過。茅屋的女主人正站在門口。她們交談起來。 「你真是一個有福氣的樣子!」挖溝工人的老婆說。「你長得又肥又胖,是一副發財相!」 「還不壞!」安妮·莉斯貝說。 「船帶著他們一起沉了!」挖溝工人的老婆說。「船老闆和助手都淹死了。一切都完了。我起初還以為這孩子將來會賺幾塊錢,補貼我的家用。安妮·莉斯貝,他再也不會要你費錢了。」 「他們淹死了?」安妮·莉斯貝問。她們沒有再在這個問題上談下去。 安妮·莉斯貝感到非常難過,因為她的小伯爵不喜歡和她講話。她曾經是那樣愛他,現在她還特別走這麼遠的路來看他——這段旅程也費錢呀,雖然她並沒有從它那得到什麼愉快。不過關於這事她一個字也不提,因為把這事講給挖溝工人的老婆聽也不會使她的心情好轉。這只會引起後者猜疑她在伯爵家裡不受歡迎。這時那只黑烏鴉又在她頭上尖叫了幾聲。 「這個黑鬼,」安妮·莉斯貝說,「它今天使我害怕起來!」 她帶來了一點咖啡豆和菊苣①。她覺得這對於挖溝工人的老婆說來是一件施捨,可以使她煮一杯咖啡喝;同時她自己也可以喝一杯。挖溝工人的老妻子煮咖啡去了;這時,安妮·莉斯貝就坐在椅子上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從來沒有做過的夢。說來也很奇怪,她夢見了自己的孩子:他在這個工人的茅屋裡餓得哭叫,誰也不管他;現在他躺在海底——只有上帝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她夢見自己坐在這茅屋裡,挖溝工人的老婆在煮咖啡,她可以聞到咖啡豆的香味,這時門口出現了一個可愛的人形——這人形跟那位小伯爵一樣好看。他說:「世界快要滅亡了!緊跟著我來吧,因為你是我的媽媽呀!你有一個安琪兒在天國裡呀!緊跟著我來吧。」 他伸出手來拉她,不過這時有一個可怕的爆裂聲響起來了。這無疑是世界在爆裂,這時安琪兒升上來,緊緊地抓住她的襯衫袖子;她似乎覺得自己從地上被托起來了。不過她的腳上似乎系著一件沉重的東西,把她向下拖,好像有幾百個女人在緊抓住她說: 「假使你要得救,我們也要得救!抓緊!抓緊!」 她們都一起抓著她;她們的人數真多。「嘶!嘶!」她的襯衫袖子被撕碎了,安妮·莉斯貝在恐怖中跌落下來了,同時也醒了。的確,她幾乎跟她坐著的那張椅子一齊倒下來,她嚇得頭腦發暈,她甚至記不清楚自己夢見了什麼東西。不過她知道那是一個惡夢。 她們一起喝咖啡,聊聊天。然後她就走到附近的一個鎮上去,因為她要到那兒去找到那個趕車的人,以便在天黑以前能夠回到家裡去。不過當她碰到這個趕車人的時候,他說他們要等到第二天天黑以前才能動身,她開始考慮住下來的費用,同時也把里程考慮了一下。她想,如果沿著海岸走,可以比坐車子少走八九裡路。這時天氣晴朗,月亮正圓,因此安妮·莉斯貝決計步行;她第二天就可以回到家裡了。 太陽已經下沉;暮鐘仍然在敲著。不過,這不是鐘聲,而是貝得爾·奧克斯的青蛙在沼澤地裡的叫聲②。現在它們靜下來了,四周是一片沉寂,連一聲鳥叫也沒有,因為它們都睡著了,甚至貓頭鷹都不見了。樹林裡和她正在走著的海岸上一點聲音也沒有。她聽到自己在沙上走著的腳步聲。海上也沒有浪花在衝擊;遙遠的深水裡也是鴉雀無聲。水底有生命和無生命的東西,都是默默地沒有聲響。 安妮·莉斯貝只顧向前走,像俗話所說的,什麼也不想。不過思想並沒有離開她,因為思想是永遠不會離開我們的。它只不過是在睡覺罷了。那些活躍著、但現在正在休息著的思想,和那些還沒有被掀動起來的思想,都是這個樣子。不過思想會冒出頭來,有時在心裡活動,有時在我們的腦袋裡活動,或者從上面向我們襲來。 「善有善報,」書上這樣寫著。「罪過裡藏著死機!」書上也這樣寫著。書上寫著的東西不少,講過的東西也不少,但是人們卻不知道,也想不起。安妮·莉斯貝就是這個樣子。不過有時人們心裡會露出一線光明——這完全是可能的! 一切罪惡和一切美德都藏在我們的心裡——藏在你的心裡和我的心裡!它們像看不見的小種子似的藏著。一絲太陽從外面射進來,一隻罪惡的手摸觸一下,你在街角向左邊拐或向右邊拐——是的,這就夠決定問題了。於是這顆小小的種子就活躍起來,開始脹大和冒出新芽。它把它的汁液散佈到你的血管裡去,這樣你的行動就開始受到影響。一個人在迷糊地走著路的時候,是不會感覺到那種使人苦惱的思想的,但是這種思想卻在心裡醞釀。安妮·莉斯貝就是這樣半睡似的走著路,但是她的思想正要開始活動。 從頭年的聖燭節③到第二年的聖燭節,心裡記載著的事情可是不少——一年所發生的事情,有許多已經被忘記了,比如對上帝、對我們的鄰居和對我們自己的良心,在言語上和思想上所作過的罪惡行為。我們想不到這些事情,安妮·莉斯貝也沒有想到這些事情。她知道,她並沒有做出任何不良的事情來破壞這國家的法律,她是一個善良、誠實和被人看得起的人,她自己知道這一點。 現在她沿著海邊走。那裡有一件什麼東西呢?她停下來。那是一件什麼東西漂上來了呢?那是一頂男子的舊帽子。它是從什麼地方漂來的呢?她走過去,停下來仔細看了一眼。哎呀!這是一件什麼東西呢?她害怕起來。但是這並不值得害怕:這不過是些海草和燈芯草罷了,它纏在一塊長長的石頭上,樣子像一個人的身軀。這只是些燈芯草和海草,但是她卻害怕起來。她繼續向前走,心中想起兒時所聽到的更多的迷信故事:「海鬼」——漂到荒涼的海灘上沒有人埋葬的屍體。屍體本身是不傷害任何人的,不過它的魂魄——「海鬼」——會追著孤獨的旅人,緊抓著他,要求他把它送進教堂,埋在基督徒的墓地裡。 「抓緊!抓緊!」有一個聲音這樣喊。當安妮·莉斯貝想起這幾句話的時候,她做過的夢馬上又生動地回到記憶中來了——那些母親們怎樣抓著她,喊著:「抓緊!抓緊!」她腳底下的地面怎樣向下沉,她的衣袖怎樣被撕碎,在這最後審判的時候,她的孩子怎樣托著她,她又怎樣從孩子的手中掉下來。她的孩子,她自己親生的孩子,她從來沒有愛過他,也從來沒有想過他。這個孩子現在正躺在海底。他永遠也不會像一個海鬼似的爬起來,叫著:「抓緊!抓緊!把我送到基督徒的墓地上去呀!」當她想著這事情的時候,恐懼刺激著她的腳,使她加快了步子。 恐怖像一隻冰冷潮濕的手,按在她的心上;她幾乎要昏過去了。當她朝海上望的時候,海上正慢慢地變得昏暗。一層濃霧從海上升起來,彌漫到灌木林和樹上,形成各種各樣的奇形怪狀。她掉轉身向背後的月亮望了一眼。月亮像一面沒有光輝的、淡白色的圓鏡。她的四肢似乎被某種沉重的東西壓住了:抓緊!抓緊!她這樣想。當她再掉轉身看看月亮的時候,似乎覺得月亮的白面孔就貼著她的身子,而濃霧就像一件屍衣似的披在她的肩上。「抓緊!把我送到基督徒的墓地裡去吧!」她聽到這樣一個空洞的聲音。這不是沼澤地上的青蛙,或大渡烏和烏鴉發出來的,因為她並沒有看到這些東西。「把我埋葬掉吧,把我埋葬掉吧!」這聲音說。 是的,這是「海鬼」——躺在海底的她的孩子的魂魄。這魂魄是不會安息的,除非有人把它送到教堂的墓地裡去,除非有人在基督教的土地上為它砌一個墳墓。她得向那兒走去,她得到那兒去挖一個墳墓。她朝教堂的那個方向走去,於是她就覺得她的負擔輕了許多——甚至變得沒有了。這時她又打算掉轉身,沿著那條最短的路走回家去,立刻那個擔子又壓到她身上來了:抓緊!抓緊!這好像青蛙的叫聲,又好像鳥兒的哀鳴,她聽得非常清楚。「為我挖一個墳墓吧!為我挖一個墳墓吧!」 霧是又冷又潮濕;她的手和面孔也是由於恐怖而變得又冷又潮濕。周圍的壓力向她壓過來,但是她心裡的思想卻在無限地膨脹。這是她從來沒有經驗過的一種感覺。 在北國,山毛櫸可以在一個春天的晚上就冒出芽,第二天一見到太陽就現出它幸福的春青美。同樣,在我們的心裡,藏在我們過去生活中的罪惡種子,也會在一瞬間通過思想、言語和行動冒出芽來。當良心一覺醒的時候,這種子只需一瞬間的工夫就會長大和發育。這是上帝在我們最想不到的時刻使它起這樣的變化的。什麼辯解都不需要了,因為事實擺在面前,作為見證。思想變成了語言,而語言是在世界什麼地方都可以聽見的。我們一想到我們身中藏著的東西,一想到我們還沒有能消滅我們在無意和驕傲中種下的種子,我們就不禁要恐怖起來。心中可以藏著一切美德,也可以藏著罪惡。 它們甚至在最貧瘠的土地上也可以繁殖起來。 安妮·莉斯貝的心裡深深地體會到我們剛才所講的這些話。她感到極度地不安,她倒到地上,只能向前爬幾步。一個聲音說:「請埋葬我吧!請埋葬我吧!」只要能在墳墓裡把一切都忘記,她倒很想把自己埋葬掉。這是她充滿恐懼和驚惶的、醒覺的時刻。迷信使她的血一會兒變冷,一會兒變熱。有許多她不願意講的事情,現在都集中到她的心裡來了。 一個她從前聽人講過的幻象,像明朗的月光下面的雲彩,靜寂地在她面前出現:四匹嘶鳴的馬兒在她身邊馳過去了。它們的眼睛裡和鼻孔裡射出火花,拉著一輛火紅的車子,裡面坐著一個在這地區橫行了一百多年的壞人。據說他每天半夜要跑進自己的家裡去一次,然後再跑出來。他的外貌並不像一般人所描述的死人那樣,慘白得毫無血色,而是像熄滅了的炭一樣漆黑。他對安妮·莉斯貝點點頭,招招手: 「抓緊!抓緊!你可以在伯爵的車子上再坐一次,把你的孩子忘掉!」 她急忙避開,走進教堂的墓地裡去。但是黑十字架和大渡鴉在她的眼前混作一團。大渡鴉在叫——像她白天所看到的那樣叫。不過現在她懂得它們所叫的是什麼東西。它們說:「我是大渡鴉媽媽!我是大渡鴉媽媽!」每一隻都這樣說。安妮·莉斯貝知道,她也會變成這樣的一隻黑鳥。如果她不挖出一個墳墓來,她將永遠也要像它們那樣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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