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沼澤王的女兒(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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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沒有注意到赫爾珈,只有幾群喜鵲在她坐著的那株樹頂上飛著,叫著,這些鳥兒,懷著大膽的好奇心,在她身旁的枝子上向她跳過來,不過只要她一眨眼,它們就逃走了。它們不理解她,她也不理解她自己。 薄暮時,太陽開始下沉。她變了形,又重新活躍起來。她從樹上溜下來。等到太陽最後的光線消逝了,她又成了一隻萎縮的青蛙;她手上仍然長著撕裂了的蹼。不過她的眼睛射出美麗的光彩;這種光彩,當她有一個美麗的人體的時候,是不曾有過的。這是一對溫和的、虔誠的、少女的眼睛。它們雖然是長在青蛙的臉上,卻代表一種深沉的感情,一顆溫柔的心。這對美麗的眼睛充滿了眼淚,流出安慰人的、大顆的淚珠。 在她建造的那個墳墓旁邊仍然有著那個由兩根樹枝綁成的十字架——這是那個死者的最後的作品。小赫爾珈把它拿起來,這時心中想起了一件事情:她把它插在石頭中間,豎在神甫和死馬的上面。她的悲哀的回憶使得她又流出眼淚來。她懷著難過的心情,在墳墓周圍的土上劃出許多十字,像一道好看的圍牆,當她用手劃這些十字的時候,手上的蹼就像撕碎了的手套似地脫落下來了。當她在泉水裡洗濯並驚奇地望著她柔嫩的手的時候,她又在死者和她之間的空中劃了一些十字。於是她的嘴唇顫抖起來,她的舌頭在動;那個神聖的名字——她在樹林裡騎著馬的時候,曾聽見人唱過許多次,念過許多次——也在她的嘴上飄出來了。她念:「耶穌基督!」 青蛙的皮脫落了,她又成了一個美麗的少女。但是她的頭倦怠地垂下來;她的肢體需要休息,於是她便睡去了。 但是睡眠的時間是很短促的。到半夜的時候,她醒轉來了。那匹死了的馬現在站在她面前,生命的光輝從它的眼裡和砍傷的脖子上射出來。它旁邊站著那個被殺害了的神甫。像威金女人說過的一樣,他比「巴爾都還要好看得多」。然而他仿佛是站在火焰的中央。 他溫厚的大眼睛射出一種莊嚴的光輝,一種正義而銳利的目光。這種目光似乎透進這個被考驗者的心中的每一個角落。小赫爾珈顫抖起來;她的記憶蘇醒過來了.好像是在世界末日的那天一樣。神甫為她做過的每一件事,對她說過的每一個充滿了愛的字眼,現在似乎都有了生命。她懂得了,在考驗的日子裡,當泥土和靈魂所造成的生物⒁在鬥爭和掙扎著的時候,愛在保護著她。她現在認識到了,她一直是在憑感情用事,沒有切實地為自己做過任何工作。她所需要的一切都有了,而且上天在指導她。她在這能洞察人心的神力面前卑微地、羞慚地垂下頭來懺悔。在這片刻間,她似乎看到了一道純潔的火焰。一道聖靈的光。 「你這沼澤的女兒!」神甫說。「你是從土裡,從沼地裡出生的。但是你將從土裡重生。你身體裡的太陽光——它不是從太陽裡產生的,而是從上帝產生的——將要自動地回到它原來的地方去。沒有任何靈魂是不能得救的,不過把生命變成永恆卻要花很多的時間。我是從死人的國度裡來的。你將也會走過深沉的峽谷,而到達光華燦爛的山國——在那裡只有慈悲和圓滿。我不能領你到赫得埠去接受基督的洗禮。你得渡過淹沒那深沼澤的水,拔起那給你生命和使你發育的生命之根。你得做出實際的行動才能獲得超升。」 他把她抱起來,放在馬上,同時給她一個金香爐——這跟她在威金人家裡所看到的那個香爐一樣,發出非常強烈的香氣。這個被殺害的神甫額上的那塊傷口發出光來,像一頂王冠。他把十字架從墳上拿起來,高高地舉起。於是他們就開始馳騁起來,越過簌簌響的樹林,越過和戰馬一起被埋葬掉的古代英雄的墳墓。這些威武的人物都站起來,也向前奔馳,直到後來在山丘上停下來。他們額上那個有金鈕扣的寬大的金環在月光中發著光,他們的披肩在夜風中飄蕩著。看守寶藏的飛龍抬起頭來,凝望著這些騎士。 山精和村精在山裡,在田野的溝裡窺看。它們舉著紅色的、藍色的和綠色的火炬,像燒過了的紙灰裡的火星一樣,擁擠成為一團。 他們馳過山林和荒地,河流和池塘,一直來到這荒野的沼澤。他們在這上面繞著圈子奔馳。這位信仰基督的神甫高高地舉著十字架:它像金子似的發亮:他的嘴唇唱著彌撒。小小的赫爾珈也跟著他一起唱,像一個孩子跟母親唱一樣。她搖晃著香爐。一股神聖的、強烈的異香從它裡面飄出來,使得沼澤地裡的蘆葦和草都開出了花朵。所有的嫩芽都從深泥底裡冒出來。凡是有生命的東西都立起來了。一朵大睡蓮,像繡花地毯一樣展開花瓣。這花毯上躺著一個年輕美麗的、睡著的女人。小赫爾珈以為她在這平靜的水上看到的就是她自己的倒影。但是她看到的正是她的母親——沼澤王的妻子:從尼羅河上來的那位公主。 那個沒有生命的神甫下命令,叫把這個昏睡的女人抱到馬背上來。不過馬兒卻被她的重量壓塌了,好像它的身體只不過是飄在風中的一塊裹屍布似的。但是那個神聖的十字架增強了這個縹緲的幽靈的氣力,所以這三個人又能從沼澤向堅實的地上奔來。 這時威金人堡寨裡的雞叫起來,這些幽靈就在風中飄來的煙霧裡消逝了。但是母親和女兒面對面站著。 「我在深水中看到的是我自己嗎?」母親問。 「我在那光滑的水上看到的東西,就是我自己嗎?」女兒大聲說。 於是她們走攏來,心貼著心擁抱著。母親的心跳得最快;她懂得其中的道理。 「我的孩子!我心中的一朵花!我的在深水裡長出來的蓮花!」 她又把她的孩子擁抱了一次,然後就哭起來。對於小赫爾珈說來,這眼淚就是新生命和愛的洗禮。 「我是穿著天鵝的羽衣到這兒來的,後來我把它脫掉了!」母親說。「我沉到滑動的泥濘裡去了,沉到沼澤的污泥裡去了。污泥像一堵牆,牢牢地把我抱住。但是不久我就感到一股新鮮的激流,一種力量——它拉著我越沉越深。我感到我眼皮上沉重地壓著睡意。我睡過去了,在做夢。我仿佛覺得自己又躺在埃及的金字塔裡,然而那根搖擺著的赤楊殘株——它曾經在沼澤的水面上使得我害怕——卻一直站在我的面前。我望著它樹皮上的裂紋;它們射出種種不同顏色的光彩;形成象形的文字:我所望著的原來是一個木乃伊的匣子。匣子裂開了,一位1000歲的老國王從裡面走出來。他具有木乃伊的形狀,黑得像漆,發出類似樹上蝸牛或沼澤地的肥泥的那種黑光,究竟他是沼澤王,還是金字塔裡的木乃伊,我一點也不知道。他用雙臂抱住我,我覺得自己一定會死去;只有當我感到胸口上有點溫暖的時候,才恢復了知覺,我的胸口上立著一隻小鳥,它拍著翅膀,喃喃地唱著歌。它從我的胸口上飛走,向那沉重漆黑的頂蓋飛去,但是一條長長的綠帶仍然把它和我系在一起。我聽到、同時也懂得它渴望的聲調:『自由啊!陽光啊!到我的父親那兒去!』於是我就想起住在那充滿了陽光的故鄉的父親、我的生活和我的愛。於是我解開這條帶子,讓鳥兒向我的住在故鄉的父親飛去。從這一點鐘起,我就再也不做夢了。我睡了一覺,很長很深沉的一覺,直到此刻和諧的聲音和香氣把我喚醒、把我解放為止!」 這條系著母親的心和鳥兒翅膀的綠帶子,現在飄到什麼地方去了呢?它現在落到什麼地方去了呢?只有鸛鳥看到過它。這帶子就是那根綠梗子,它上面的一個蝴蝶結就是那朵鮮豔的花——孩子的搖籃。孩子長成為一個美女,重新躺在她母親的心上。 當母女兩人緊緊地擁抱著的時候,鸛鳥爸爸就在她們上面盤旋。後來它就一直飛到自己的窩裡去,它把它藏了許多年的那兩件天鵝羽衣送來,向她們每人擲下一件。羽衣緊緊地裹著她們,於是她們就以兩隻白天鵝的形態,從地上向高空飛起來。 「現在我們可以談談話了!」鸛鳥爸爸說,「我們現在能夠彼此瞭解,雖然我們嘴的形狀不大相同。你們今天晚上來了,這是再幸運不過的事情。明天我們——媽媽,我自己和孩子們——就要走了!我們要回到南方去!是的,請你們看看我吧!我是從尼羅河國度來的一個老朋友呀;媽媽也是一樣——它的心比它的嘴要慈善得多。它一直在說,公主會有辦法解救自己的;我和孩子們把天鵝的羽衣運到這兒來。咳,我是多麼高興啊!我現在還在這兒,這是多麼幸運啊!天一亮,我們就要從這兒飛走,我們這一大群鸛鳥!我們在前頭飛,你們在後面飛,這樣你們就不會迷路了。當然,我和孩子們也會照顧你們的!」』 「還有那朵蓮花,我也得帶著,」這位埃及的公主說、「她也穿上天鵝的羽衣,和我一道飛!我把這朵心愛的花帶走,這樣一切問題就解決了。回家去啊!回家去啊!」 不過,赫爾珈說,她得先去看看她的養母——那個慈愛的威金女人,否則她就不願離開丹麥這個國家了,關於她養母的每一個甜蜜的記憶,每一句慈愛的話,和養母為她所流的每一滴慈愛的眼淚,現在都回到她的心上來了。在這個時刻,她仿佛覺得她最愛的就是這個威金女人。 「是的,我們必須到威金人的家裡去一趟!」鸛鳥爸爸說。「媽媽和孩子們都在那兒等我們!他們該會把眼睛睜得多麼大,把翅膀拍得多麼響啊!是的,你看,媽媽現在不喜歡羅唆了——媽媽的話總是簡單明瞭,而且用意是很好的!我馬上就要叫一聲,好讓它們知道我們來了!」 鸛鳥爸爸嘴里弄出一個聲音。於是它和天鵝們就向威金人的堡寨飛去。 堡寨裡的人還在熟睡。威金人的妻子是睡得最晚的一個,因為赫爾珈跟那個信仰基督的神甫在三天以前失蹤了,她心裡非常焦急。一定是赫爾珈幫助他逃跑的,因為她拴在馬廄裡的一匹馬不見了。一種什麼力量使這樣的事情發生的呢?威金女人思量著她所聽到的關於那個白衣基督的奇跡和那些信仰他、追隨他的人。她的這些思想在夢裡變成了事實。她仿佛覺得她仍然是睜著眼睛坐在床上思索,外面是漆黑一團。大風暴逼近來了:她聽到海中的巨浪在北海和卡特加海峽之間一下滾向東,一下滾向西。那條在海底下把整個地球盤著的巨蛇,現在在痙攣著。她夢見眾神滅亡的那一個晚上到來了;異教徒所謂的末日「拉格納洛克」⒂到來了:在這天,一切東西就要滅亡,甚至那些偉大的神祗也要滅亡。戰鬥的號角吹起來了;眾神騎在虹上,穿著銀甲,要作最後一次戰鬥。長著翅膀的女神⒃在他們前面飛;最後面跟著的是陣亡戰士的幽靈。在他們周圍,整個天空閃耀著北極光,然而黑暗仍然占著優勢。這是一個可怕的時刻。 在這驚恐的威金女人的身旁,小赫爾珈以可憎的青蛙的形態出現,坐在地上。她緊貼著她的養母,全身在發抖。這女人把她抱在膝上;雖然她的青蛙皮是難看極了,卻仍然親熱地擁抱著她。空中發出棍棒和劍的回音,箭在噓噓地四射,好像天上有一陣冰雹要向她們打下來似的。這一時刻到來了:地球和天空要爆炸,星星要墜落,一切東西將要被蘇爾特的火海所吞沒。不過她知道,一個新的世界和新的天空將要出生;在海浪沖洗著的這一片荒涼的沙地上,泛著金黃色的麥田將要出現;一個不知名的上帝將會來統治著;從死者的王國裡解救出來的那個溫和、慈愛的巴爾都將向他走去。他到來了。威金女人看到他,認出他的面孔——這就是那個信仰基督的、被俘的神甫。 「白基督!」她大聲地喊。在念出這個名字的同時,她吻了這個難看的青蛙孩子的前額。於是她的青蛙皮就脫落掉了,小赫爾珈現出了她全部的美;她的眼睛射出亮光,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溫柔可愛,她吻了養母的手,為了她在那艱苦的受考驗的日子裡所給予她的愛和關懷。她祝福她,她感謝她,為了她在她心中啟發了一個思想,為了她告訴了她一個她現在常常念的名字:「白基督」。於是美麗的赫爾珈變成了一隻莊嚴的天鵝,飛起來。她展開雙翼,發出像一群候鳥掠過高空時的聲音。 威金女人這時醒過來了,外面的拍翅聲仍然可以聽得見。她知道,這正是鸛鳥離去的時候;她知道,她聽到的就是它們的聲音。她希望再看到它們一次,在它們動身的時候和它們說聲再會!因此她就站起來,走到陽臺上去。她看到鸛鳥在鄰屋的屋脊上一行一行地排列著。成群的鸛鳥在樹頂上,在庭院的上空盤旋著。不過在她的對面,在那口井邊——小赫爾珈常常坐在那邊,做出野蠻的樣子來恐嚇她——有兩隻天鵝在用聰明的眼睛朝她望。於是她就記起了她的夢——這夢仍然在她的腦海中縈繞著,像真事一樣。她在想著變成了天鵝的小赫爾珈,她在想著那個信仰基督的神甫。於是她心裡感到一種稀有的愉快。 那些天鵝拍著翅膀,彎下脖子,好像是在向她致敬。威金人的妻子向它們伸開雙臂,好像她懂得它們的意思。她噙著眼淚微笑,想起了許多事情。 所有的鸛鳥都升到空中,拍著翅膀,嘴裡咯咯地響著,一齊向南方飛行。 「我們不再等待天鵝了,」鸛鳥媽媽說。「如果她們要同我們一道去,那最好馬上就來!我們不能等在這兒讓鷸鳥飛在我們前面。像我們這樣的整個家庭在一起飛要漂亮得多;不要像鷸鳥和千鳥那樣,男的在一邊飛,女的在另一邊飛——老實講,那太不像樣了!那兒的天鵝又在拍著翅膀幹什麼呢?」 「每一種鳥兒部有自己飛行的方式,」鸛鳥爸爸說。「天鵝成一條斜線飛,白鶴成一個三角形飛,鷸鳥成一個蛇形飛!」 「當我們在高空飛的時候,請不要提起蛇來吧!」鸛鳥媽媽說。「這只會叫我的小傢伙們嘴饞,而又吃不到口!」 「這就是我所聽說過的那些高山嗎?」穿著天鵝羽衣的赫爾珈問。 「那是浮在我們下面的暴風雨的雲塊,」媽媽說。 「那些升得很高的白雲是什麼呢?」赫爾珈問。 「你所看到的,是覆蓋著永不融化的積雪的高山,」媽媽說。 ⒁據基督教《聖經》上說,人是上帝用泥巴照自己的形狀捏成的,然後再把靈魂吹進去,使它有生命。見《舊約·創世紀》第一章。 ⒂「拉格納洛克」(Raglarok)是北歐神話中的神的末日。這時神的敵人蘇爾特(Surt)來與神作戰。戰爭結束後整個舊世界都被燒毀。 ⒃「女神」,在北歐神話中是一群決定戰爭勝負的女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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