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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樹下的夢(4)


  萊茵河像一股很長的巨浪在滾流,在翻騰,在衝撞,在變成雪白的、閃光的雲霧,好像雲塊就是在這兒製造出來似的。虹在它上面ˉ飄著,像一條解開了的緞帶。他現在不禁想起了卻格的水攤磨坊和奔流著的、發出喧鬧聲的流水。

  他倒是很願意在這個安靜的、菜茵河畔的城市裡住下來的,可惜這兒的接骨木樹和楊柳太多。因此他又繼續向前走。他爬過巨大的高山,越過石峽,走過像燕子窩似的、貼在山邊的山路。水在山峽裡潺潺地流著,雲塊在他的下面飛著。在溫暖夏天的太陽光下,他在光亮的薊草上、石楠屬植物上和雪上走著。他告別了北方的國家,來到了葡萄園和玉米田之間的栗樹陰下。這些山是他和他的回憶之間的一座牆——他希望的也正是這樣。

  現在他面前出現了一座美麗的、雄偉的城市——人們把它叫做米蘭。他在這兒找到了一個德國籍的老闆,同時也找到了工作。他們是一對和善的老年夫婦;他現在就在他們的作坊裡工作著。這對老人很喜歡這個安靜的工人。他的話講得很少,但工作得很努力,同時過著一種虔誠的、基督徒的生活。就他自己說來,他也仿佛覺得上帝取去了他心中的一個重擔子。

  他最心愛的消遣是不時去參觀那個雄偉的大理石教堂。在他看來,這教堂似乎是用他故國的雪所造成的,用雕像、尖塔和華麗的大廳所組合起來的。雪白的大理石雕像似乎在從每一個角落裡、從每一個尖頂、從每一個拱門上對他微笑。他上面是蔚藍的天空,他下面是這個城市和廣闊的龍巴得平原。再朝北一點就是終年蓋著雪的高山。他不禁想起了卻格的教鱟和佈滿了紅色長春藤的紅牆。不過他並不懷戀它們,他希望他被埋葬在這些高山的後面。

  他在這兒住了一年。自從他離開家以後,三年己經過去了。有一天他的老闆帶他到城裡去一土不是到馬戲場去看騎師的表演,不是的,而是去看一個大歌劇院。這是一個大建築物,值得一看。它有七層大樓,每層樓上都懸著絲織的簾子。從第一層樓到那使人一看就頭昏的頂樓都坐滿了華貴的仕女。她們的手中拿著花束,好像她們是在參加一個舞會似的。紳士們都穿著禮服,有許多還戴著金質或銀質勳章。

  這地方非常亮,如同在最明朗的太陽光下ˉ樣。響亮而悅耳的音樂奏起來了。這的確要比哥本哈根的劇院華麗得多!但是那卻是約翰妮演出的地方;而這兒呢——是的,這真是像魔術一樣——幕向兩邊分開了,約翰妮穿著絲綢,戴著金飾和皇冠也出現了。她的歌聲在他昕來只有上帝的安琪兒可以和她相比。她儘量走到舞臺前面來,同時發出只有約翰妮才能發出的微笑。她的眼睛向下望著克努得。

  可憐的克努得緊握著他主人的手,高聲地喊出來:「約翰妮!不過誰也聽不見他。樂師在奏著響亮的音樂。老闆只點點頭,說:「是的,是的,她的名字是叫做約翰妮。」

  於是他拿出一張節目單來,他指著她的名字——她的全名。

  不,這不是一個夢!所有的人都在為她鼓掌,在對她拋擲著花朵和花環。每次她回到後臺的時候,喝彩聲就又把她叫出來,所以她不停地在走出走進。

  在街上,人們圍著她的車子,欣喜若狂地拉著車子走。克努得站在最前面,也是最高興的。當大家來到她那燈火通明的房子面前的時候,克努得緊緊地擠到她車子的門口。車門開了;她走了出來。燈光正照在她可愛的臉上,她微笑著,她溫柔地向大家表示謝意,她顯得非常感動。克努得朝她的臉上望,她也望著他,但是她不認識他。一位胸前戴有星章的紳士伸出他的手臂來挾她——大家都說,他們已經訂婚了。

  克努得回到家來,收拾好他的背包,他決定回到他的老家去,回到接骨木樹和柳樹那兒去——啊,回到那棵柳樹下面去!

  那對老年夫婦請他住下來,但是什麼話也留不住他。他們告訴他,說是冬天快要到來了,山上已經下雪了。但是他說他可以背著背包,拄著拐杖,只能在慢慢前進的馬車後面的車轍裡走——因為這是唯一可走的路。

  這樣他就向山上走去,一會兒上爬,一會兒下坡。他的氣力沒有了,但是他還看不見一個村子或一間房屋。他不停地向北方走去古星星在他的頭上出現了,他的腳在搖擺,他的頭在發昏。在深深的山谷裡,也有星星在閃耀著;天空也好像伸展到他的下面去了似的。他覺得他病了。他下面的星星越來越多,越閃越亮,而且還在前後移動。這原來是一個小小的城市;家家都點上了燈火。當他瞭解到這情況以後,他就鼓起他一點殘留的氣力,最後到達了一個簡陋的客棧。

  他在那兒呆了一天一夜,因為他的身體需要休息和恢復。天氣轉暖,冰雪正在融化,山谷裡下起雨來。上午有一個奏手風琴的人來了,他奏起一支丹麥的家鄉曲子,弄得克努得又住不下去了。他又踏上了北上的旅途,走了許多天,他匆忙地走著,好像想要在家裡的人沒有死完以前,趕回去似的。不過他沒有對任何人說出他心中的渴望,誰也不會相信他心中的悲哀——個人的心中所能感覺到的、最深的悲哀。這種悲哀是不需要世人瞭解的,因為它並不有趣;也不需要朋友瞭解——而且他根本就沒有朋友。他是一個陌生人,在一些陌生的國度裡旅行,向家鄉,向北國走去。他在許多年以前、從他父母接到的唯一的一封信裡,有這樣的話語:「你和我們家裡的人不一樣,你不是一個純粹的丹麥人。我們是太丹麥化了!你只喜歡陌生的國家!」這是他父母親手寫的——是的,他們最瞭解他!

  現在是黃昏了。他在荒野的公路上向前走。天開始冷起來了。這地方漸漸變得很平坦,是一片田野和草原。路旁有一棵很大的柳樹。一切景物是那麼親切,那麼富有丹麥風味!他在柳樹下坐下來。他感到疲倦,他的頭向下垂,他的眼睛閉起來休息。但是他在冥冥中感到,柳樹在向他垂下枝子。這樹像一個威嚴的老人,一個「柳樹爸爸」,它把它的因累了的兒子抱進懷裡,把他送回到那有廣闊的白色海岸的丹麥祖國去,送到卻格去,送到他兒時的花園裡去。

  是的,他夢見這就是卻格的那棵柳樹。這老樹正在世界各處奔走來尋找他,現在居然找到他了,把他帶回到小溪旁邊的那個小花園裡來——約翰妮在這兒出現了;她全身穿著漂莞的衣服,頭上戴著金冠,正如他上次見到她的那個樣子。她對他喊道:「歡迎你!」

  他面前立著兩個奇怪的人形,不過比起他在兒時所看到的那個樣子來,他們似乎是更像人了。他們也有些改變,但是他們仍然是兩塊薑餅,一男一女。他們現在是正面朝上,顯出很快樂的樣子。

  「我們感謝你!」他們兩人對克努得說。「你使我們有勇氣講出話來;你教導我們:一個人必須把心裡想的事情自由地講出來,否則什麼結果也不會有!現在總算是有一個結果了——我們已經訂了婚。」

  於是他們就手挽著手在卻格的街上走過去;他們無論從哪一面看都很像個樣子;你在他們身上找不出一點兒毛病!他們一直向卻格的教堂走去。克努得和約翰妮跟在他們後面;他們也是手挽著手的。教堂仍然像過去一樣,牆壁是紅的,牆上佈滿了綠色的長春藤。教堂大門向兩邊分開,風琴奏起來了。男的和女的雙雙地在教堂的通道上走進去。

  「主人請先進去!」那對姜餅戀人說,同時退向兩邊,讓克努得和約翰妮先進去。他們在聖壇前跪下來。約翰妮向克努得低下頭來;冰冷的淚珠從她的眼裡滾滾地往外流。這是她心裡的冰——他熱烈的愛情把它融化了;汨光滴到他灼熱的臉上。於是他醒來了。原來他是在一個嚴冬的晚上,坐在一棵異國的老柳樹下。一陣冰雹正在從雲中打下來,打到他的臉上。

  「這是我生命中最甜美的一個時刻」他說,「而這卻是一個夢!上帝啊,讓我再夢下去吧!」於是他又把他的眼睛閉起來,睡過去了,做起夢來。

  天明的時候,落了一場大雪。風把雪花卷到他的腳邊,但他還在睡著。村人到教堂去做禮拜,發現路旁坐著一個手藝人。他已經死了,在這棵柳樹下凍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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