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安徒生童話 > 樹精 | 上頁 下頁


  「把我的餘生拿去吧,給我蜉蝣生命的一半吧!把我從我的牢獄中解救出來吧!給我人的生命,短短的人的一刻歡樂吧,若必須如此,就給我今天這一夜吧,為我這種大膽的要求、對生命的渴望而懲罰我吧!放我出去,讓我的這個房屋,這棵鮮嫩年輕的樹,枯萎、倒下,變成灰燼隨風飄走吧!」樹枝沙沙作響,產生了一陣令人癢酥酥的感覺。每片葉子都在顫抖,好像生出了火花,或者是從外面飛濺來了火花。樹冠上刮起一陣狂風,在風暴中出現了一個女子的形像,她是樹精。突然她坐在煤氣燈照亮的長滿樹葉的樹枝下,她年輕、美麗,像可憐的瑪莉一樣,人們對她曾說過這樣的話:「那個大城市會使你遭災!」

  樹精坐在樹根旁,坐在自己的家門口。她已經把門鎖上,把鑰匙扔了。她是如此年輕,如此美貌!星星看見她,對她眨眼,煤氣燈看見她,閃閃發光,向她揮手!她是多麼纖秀又多麼健美啊。她是一個孩子卻又是一個成熟的姑娘。她的衣服像絲綢一樣精緻,像樹冠上綻開的新葉一樣碧綠;在她那栗色頭髮上,插著一朵半開的栗子花;她就像是春之女神。她只靜靜地坐了一小會兒,便跳了起來,像羚羊似的飛快地離開了那個地方,來到了街上。她跑啊,跳啊,像置放在太陽光裡的鏡子,反射出一道光束來,這光不斷地移動,時而到這裡,時而在那裡;若是一個人仔細地觀察,能看見實際看到的東西,那是多奇妙啊!她的衣著和形體的色調都隨著她暫停的地方的特點,隨著屋子裡射在她衣服上的燈光而變化著。

  她來到了大道上。從街燈、店鋪和咖啡館的煤氣燈射出的光匯成了一個光的海洋。年輕纖秀的樹在這裡排得整整齊齊,每棵樹裡都躲藏著自己的樹精,要避開人工陽光。那望不到盡頭的人行道,像一個巨大的宴會廳;擺設著各種各樣的食品,從香檳、卡爾特蕁麻酒直到咖啡和啤酒。這裡還擺著鮮花、圖片、雕塑、書籍和五顏六色的衣料。

  她從高樓下的人群中向樹外可怕的人潮望去;那邊是滾動著的車子、單馬拉的雙輪篷車、轎車、公共馬車、街車、騎馬的紳士們和列隊前進的士兵們形成的起伏的波濤。要走到街對面去,是要冒生命危險的。一會兒是藍光焰火,一會兒又是煤氣燈光。突然有一個火箭沖向天空,它是從哪兒來的,射到哪兒去了?

  很明顯,這是世界之城的大道!

  這邊傳來了柔和的意大利歌曲,那邊是有響板伴奏的西班牙歌曲。但是最強烈、淹過一切的是八音盒奏出的流行音樂,那富刺激性的坎坎舞曲,連奧菲歐也不知道,美麗的海倫娜更沒有聽到過,就連獨輪手推車也不禁想用自己的那只獨輪跳起舞來,要是它會跳舞的話。樹精舞著,旋轉著,飛躍著,像蜂鳥一樣在陽光下變化著顏色,因為每座房子和房子裡的一切都在她身上反射出來。

  她像斷了莖的齒葉睡蓮隨著水的旋渦漂走了。她每在一個地方停下的時候,都要變成一個新的形象,因此沒有人能跟隨她,認出她,也看不見她。

  ⒀、⒁、⒂19世紀初坎坎舞在法國流行,是一種輕快的舞臺舞蹈。但這種舞蹈暴露舞女的腿部過多,頗受非議。奧菲歐和美麗的海倫娜指法國19世紀重要作曲家奧芬巴赫的兩部歌劇《地獄中的奧菲歐》和《美麗的海倫娜》。安徒生對奧芬巴赫的這兩部歌劇持批評態度,說它們有坎坎舞的味道。
  ⒃埃及睡蓮,無根生長。


  一切都如雲中的幻象那樣在她身邊飛過,一幅又一幅面孔但是她哪一副面孔也不認識,她沒有看到來自故鄉的任何一個人。她的腦海中浮現出兩隻閃閃發光的眼睛:她想著瑪莉,可憐的瑪莉!這個衣衫襤褸、頭髮上插著紅花的歡快的孩子。你們知道,她在這世界大城市裡很有錢、容光煥發,就像她乘車經過牧師的屋子、樹精的樹和那棵老橡樹的時候那樣。

  她顯然就在這震耳欲聾的一片喧鬧聲中。也許她剛剛從停在一旁的華麗的馬車裡走出來;這些華貴的馬車的馬車夫都穿著制服,僕人也都穿著絲襪。從車上下來的主人都是衣著華貴的夫人。她們走進敞開的花格大門,走上通向大理石圓柱的建築物那高寬的臺階。這難道是「世界奇跡」?瑪莉一定在裡面。

  「聖瑪利亞!」裡面有人在歌唱。香煙從高大、塗金、半明半暗的拱門裡飄出。

  這是聖母教堂。

  高貴的婦女,穿著用最值錢的料子裁剪成最時新款式的黑禮服,走過了光潔的地板。族徽印在鑲有銀扣、用絲絨裝幀的祈禱書上,也繡在散發著強烈的香水味,綴有布魯塞爾花邊的手絹上。有幾位婦女靜靜地跪在聖壇前面作禱告,另外幾人走向懺悔室。

  樹精感到一種不安,一種恐懼,就好像她走進了一個不該去的地方。這裡似乎是寂靜之家,是秘密的大廳;所有的話都是用極低的聲音、在幾乎聽不見的喃喃聲中講出來的。樹精看見自己穿著絲綢的衣服,披著紗,和那些富有、高貴的婦人一樣。誰知道她們是不是也像她一樣,是滿懷「渴望」的孩子呢?

  這時傳來一陣歎息聲,聲音痛苦而深沉;是從懺悔室那個角落還是從樹精的胸中傳出來的?她把披紗拉得更緊地圍著自己。她吸到的不是大自然中的新鮮空氣,而是教堂香煙的氣味。這不是她渴望的地方。

  走開!走開吧!無止境地飛走吧!蜉蝣是沒有休息的,它飛著便是生活。

  她又來到噴泉邊的煤氣燈之下。「然而所有泉水都洗不淨灑在這裡的無辜的鮮血。」
  ⒄指1789年法國資產階級革命中的死亡者。

  有人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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