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永別了,古利薩雷! | 上頁 下頁
四十五


  人們挪動椅子,好象準備散去了。塔納巴伊以為這就完了,他站了起來,誰也不看一眼,默默地徑直朝門口走去。

  「巴卡索夫,你上哪兒?」卡什卡塔耶夭叫住了他,「把你的黨證留下。」

  「留下?」直到此刻,塔納巴伊才明白了發生的一切。

  「對。請放在桌上。你現在已經不是黨員了,沒有資格留著黨證……」

  塔納巴伊伸手去掏黨證。室內鴉雀無聲。他忙亂了一陣。黨證藏在袋裡面,在絨衣下面一件上衣裡面的一個小皮夾裡。這個小皮夾是紮伊達爾親手縫製的,塔納巴伊用一根細長的皮帶橫搭在肩上。他好不容易把小夾子掏出來取出黨證,把這個貼在胸口的暖烘烘的、略微帶點汗味的小本本,放到卡什卡塔耶夫跟前冷冰冰的、光溜溜的桌子上。他打了個寒顫,感到全身一陣冰涼。他照樣誰都不看一眼,匆匆把皮夾塞進上衣裡面,打算離去。

  「巴卡索夫同志,」在他身後響起了克利姆彼可夫的同情的聲音,「您不想說些什麼嗎?您剛才可是什麼話也沒說。也許您挺為難吧?我們希望,黨的大門對您還是敞開的,希望您遲早再回到黨裡來。請您談談,您現在有些什麼想法?」

  塔納巴伊轉過身來;在這個不相識的、但又竭力想減輕他痛苦的年輕人面前,他感到心情沉重,局促不安。

  「我有什麼好說的?」他淒然答道,「反正不能把這裡所有的人都說服了。我只想說一點:我是無罪的,即便我動了手,即便我說了些不好聽的話。這件事,我無法對您說清楚。就這些,沒了。」

  接著是一陣難堪的沉默。

  「哼,這麼說,你對党還懷恨在心呢?」卡什卡塔耶夫憤憤說道,「你要知道,同志,是党給你指明了正確的道路,是黨救了你,讓你免於法律的制裁。可你,竟不知足,還一肚子怨氣呢!這麼看來,你確實不配共產黨員的稱號。黨的大門對你這種人,未必是開著的!」

  塔納巴伊神色泰然地離開了區委會。甚至過於平靜了。心情糟透了。天氣暖洋洋的,夕陽西下,快近黃昏了。人們有的步行,有的騎馬,各奔東西。孩子們在俱樂部旁邊的廣場上嬉笑追逐。瞧著這情景,塔納巴伊感到心煩意亂,想起自己的事,更是懊喪萬分。趁現在他還沒有發生什麼意外,趕緊離開這裡,趕緊進山回家去。

  在栓馬柱旁邊,他的馬跟古利薩雷並排站在一起。古利薩雷還是那樣高大、英俊、強壯,當塔納巴伊走到眼前的時候,它來回倒換著前蹄,一對烏黑的眼睛平靜地、信賴地看望著他。塔納巴伊用草杈打它的事,溜蹄馬早就忘了。所以說,它才是牲口呢。

  「忘了吧,古利薩雷,別生我的氣。」塔納巴伊對溜蹄馬小聲耳語,「我太不幸了,太不幸了。」他突然抱住馬頭,哽咽起來,只是怕旁人見笑,才強忍著沒有放聲大哭.

  他跨上自己的馬,回家去了。

  過了亞歷山大羅夫卡這段漫坡,喬羅趕上了他。塔納巴伊一聽到身後古利薩雷熟悉的馬蹄聲,他委屈地把嘴一撇,臉都鐵青了。他沒有回過頭來。深深的屈辱撕裂著他的心,蒙住了他的眼睛。對他來說,眼下的喬羅完全不是過去的喬羅了。瞧,今天這種場合——卡什卡塔耶夫稍稍抬高了一點嗓門,喬羅就象個循規蹈矩的小學生那樣,乖乖地地坐下了。往後又能怎麼樣呢?人們信任他,可他卻不敢說實話。他這是隨機應變,保護自己。是准教了他這一套呢?就算塔納巴伊是個落後分子,是個粗人,而他喬羅,卻知書識理,一直擔任著領導工作。難道喬羅真的看不出那些謝基茲巴耶夫們和卡什卡塔耶夫們講的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嗎!他們說起來頭頭是道,漂亮得很,實際上是胡說八道,空話連篇。能騙得了誰呢?這是幹什麼呢?

  當喬羅策馬趕來,勒住了急躁的溜蹄馬,跟他並轡同行時,塔納巴伊依舊沒有扭過瞼來。

  「塔納巴伊,我看咱們一塊兒回去吧,」喬羅氣喘吁吁地說,「剛才我到處找你,可你已經先走了……」

  「你要幹什麼?」塔納巴伊仍然沒有瞅他一眼,頂了他一句,「你走你的道吧。」

  「咱倆談一談。塔納巴伊,你別不理我。咱倆談一談,象老朋友那樣,象共產黨員那樣,」喬羅說道。可是說到一半,話就咽下去了。

  「我,對你來說,已經既不是朋友,更不是黨員了。不過,你也早已不是黨員了。你,不過是掛著共產黨員的招牌……」

  「你這是當真的?」喬羅有氣無力地問道。

  「當然是當真的。我還沒有學會隨機應變。什麼地點,說什麼話,怎麼說——這一套,我也沒有本事。好吧,再見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塔納巴伊撥轉馬頭,離開大道,頭也不回,始終沒有看他朋友一眼,穿過田野,徑直往山裡跑去了。

  他沒有看到:喬羅「刷」他一下,面如土色,他伸出一隻手,想攔住他。緊接著,他全身一陣抽搐,雙手抓住胸口,倒在溜蹄馬的脖子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糟了,」喬羅小聲說,由於一陣難以忍受的心絞痛,他的身子蜷縮成一團,「唉,我不行了!」他的聲音嘶啞了,臉色發青,喘著粗氣,「快回家去,古利薩雷,快回家去。」

  溜蹄馬馱著他穿過漆黑荒涼的草原,朝村子飛跑。主人聲音裡那種可怕的東西,把馬嚇壞了。古利薩雷剪起耳朵,驚恐地打著響鼻,狂奔疾馳起來。而馬背上的人痛苦萬分,縮成一團,用雙手,用嘴哆哆嗦嗦地揪住馬鬃。韁繩從飛馳的古利薩雷的脖子上掉了下來,不斷抖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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