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永別了,古利薩雷! | 上頁 下頁 |
四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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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崇山峻嶺籠罩在一片灰沉沉的雲霧之中。被太陽遺棄的群山,象一個個滿腹委屈的巨人,陰森森地聳立在雲端。春天很不景氣。到處濕漉漉的,霧濛濛的。 塔納巴伊在他的羊圈裡忙來忙去,受盡折磨。圈裡又冷,又悶。一下子往往有好幾隻母羊同時產羔,而羊羔子卻無處可放。哪怕扯破喉嚨,呼天喊地,也無濟於事。人的喊叫聲,羊的咩咩聲。擁來擠去,亂成一團。羊羔子嗷嗷待哺,都要吃,要喝,一批批死去。再說妻子傷了腰還躺在床上。她急著要起床,可連腰都直不起來。唉!只能聽天由命了。已經山窮水盡,毫無辦法了。 腦子裡老是甩不開這個別克塔伊。對他的束手無策把塔納巴伊氣得鼓鼓的。倒不是因為別克塔伊跑了,——進城也是他的一條道;也不是因為他撇下了羊群,象布穀鳥那樣,一把自己的蛋下到別的鳥窩裡就不管了,——遲早會派人來接他的羊群的。他生氣,是因為他竟無言以對,沒能叫這個別克塔伊也識點羞恥,別那麼逍遙自在的。混小子!拖鼻涕的娃娃!而他,塔納巴伊,一輩子為農莊操勞的老共產黨員,居然找不出話來理直氣壯地回答他。這個不成材的東西,居然把羊鞭子一甩,跑了!難道塔納巴伊想到過會發生這種事的嗎?難道他想到過竟有人這樣來嘲笑他的信守不渝的事業的嗎? 「算了!」他幾次打斷自己的思路,但是過不多久,重又想起那些事來。 瞧,又有一隻母羊產羔了,又是一胎雙羔,兩隻羊羔子真叫喜人!只是把它們往哪兒放呢?母羊的乳房是癟的,羊奶又從何而來呢?這就是說,這兩隻羊羔也要餓死的!唉,真是糟糕,糟糕!而那邊,好幾隻羊羔已經躺在地上凍僵了。塔納巴伊收拾起死羊,正準備出去扔掉,這時小女兒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進來。 「爹爹,有兩個當官的上我們這兒來了。」 「來就來吧,」塔納巴伊嘟噥著,「你回去,照應你媽媽去!」 塔納巴伊走出羊圈,看到有兩個人正策馬前來。「啊!古利薩雷!」他高興起來了,又觸動了他那根往事的心弦。「多久沒見面啦!瞧,跑得跟從前一樣快!」有一個是喬羅。而另外那個穿著皮大衣、騎著溜蹄馬的人,他卻不認識。准是區裡來的什麼人。 「嘿,總算駕到了!」他想著,不免幸災樂禍起來。這下可以發發牢騷訴訴苦了。可是不,他根本不想哼哼!讓他們捫心自問去吧,讓他們難以為情去吧!難道能這麼幹的嗎!把別人扔下,死活不管,此刻倒有臉見人…… 塔納巴伊並沒有恭候迎駕,他走到羊圈旁邊,把死羊扔成一堆,不慌不忙地又走了回來。 那二位已經進了院子。馬大口喘著氣。喬羅現出一副可憐巴巴、問心有愧的神色。他明白,他得為他的朋友承擔責任。而騎在溜蹄馬上的那位,已經怒不可遏,兇相畢露,連個招呼也不打,一下子就大發雷霆了。 「成何體統!到處一塌糊塗!瞧,搞的什麼名堂!」他氣衝衝地對喬羅嚷道。之後,轉過身來,沖著塔納巴伊:「你這是怎麼啦?同志!」他的頭朝塔納巴伊剛才仍死羊的地方一指,「一個羊倌,還是共產黨員,就眼睜睜地看著羊羔大批死去?」 「這些羊,大概不知道我是共產黨員。」塔納巴伊挖苦道。刹那間,他的心都碎了,一下子感到那麼空虛、冷漠、痛苦。 「你說什麼?」謝基茲巴耶夫刷的一下臉紅了,不作聲了,「社會主義競賽你參加了嗎?義務你承擔了嗎?」他終於如獲至寶,找到話了,一邊威脅地拉扯著溜蹄馬的頭。 「承擔了。」 「那是怎麼說的?」 「不記得了。」 「所以啊,你的羊羔才死得個精光!」謝基茲巴耶夫用鞭把又朝剛才那個方向指了指,他蹬著馬鐙,抬了抬身,因為有機會可以教訓教訓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羊倌而頗為自得。但是他先沖著喬羅訓斥開了:「您瞧什麼呀?這些人連自己的任務都記不得。完不成計劃,毀了牲口!您在這裡是幹什麼的呀?您是怎麼教育您的黨員的?他這個黨員怎麼樣?哎,我這是問您呢!」 喬羅耷拉著腦袋,默不作聲,只是來回撚著手裡的馬韁繩。 「就這個樣!」塔納巴伊鎮靜地代他回答。 「哎喲,還那個樣!我看,你——是破壞分子!你破壞集體農莊的財產!你是人民的敵人!你該上班房裡蹲著,而不該留在黨裡!你這是對社會主義競賽的嘲弄!」 「啊呵,我該上班房裡蹲著,班房裡蹲著!」塔納巴伊照樣平靜地重複著他的話。他的嘴唇直打哆嗦,由於屈辱,由於傷心,由於忍無可忍,他心如刀絞,不禁爆發出一陣狂笑。「好極了!」他竭力咬住打顫的嘴唇,冷眼瞪著謝基茲巴耶夫,「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你幹什麼這樣說話呢,塔納巴伊?」喬羅忙出來圓場,「幹什麼呢?把情況擺清楚就是了。」 「噢,原來這樣!這麼說,也得把情況跟你擺清楚不成?喬羅,你這是幹什麼來的?」塔納巴伊大聲嚷道,「我問你,你幹什麼來的?是來告訴我,我的羊羔子死光了?這個,我自己清楚!是來告訴我,我該蹲班房去?這個,我也清楚!是來告訴我,我是個大傻瓜,這一輩子為集體農莊搞得焦頭爛額?這個,我更清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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