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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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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點兒,聽我說,你講,你要重講一遍,」奧羅茲庫爾一面笑得要死,一面要求說。「你是怎樣對他說的?怎樣嚇唬他的?哎呀呀,真笑死人!」 「是這樣的。」謝大赫瑪特又樂滋滋地講起他已經講過一遍的事情。「我們當時騎著馬朝鹿走去,鹿就站在樹林邊上,三頭鹿都在那裡。我們剛剛把馬掛到樹上,老頭子就一下子拉住我的手,說:『咱們不能開槍打鹿啊。咱們都是布古人,都是長角鹿媽媽的孩子啊!』他望著我,那樣子就象個小孩子。還拿眼睛懇求我。我簡直要笑死了。可是,我沒有笑。相反,我倒板起瞼來,說:『你怎麼,想坐牢是不是?』他說:『我不想。』我說:『這都是財主老爺們編造的神話,那是財主老爺們在他們掌權的黑暗時代,編出來嚇唬窮苦老百姓的,你知道不知道?』他聽了,張大了嘴巴,說:『你說什麼?』我說:『我說的就是這個。你快別說這種鬼話了,要不然,我可不管你年紀這麼大,我要寫狀子告你去。』」 「哈哈哈……」在座的人一齊大笑起來。 奧羅茲庫爾的笑聲比誰都響。他笑得非常開心。 「這樣,後來我們就悄悄走了過去。要是別的野物,早就跑得不見影子了,可是這些呆頭呆腦的鹿卻不跑,好象不怕我們。我心想,這樣才好呢,」喝得醉醺醺的謝大赫瑪特連講帶吹。「我拿著槍走在前面。老頭子跟在後面。這時,我忽然猶豫起來。我這一輩子連只麻雀都沒打過呀。現在打鹿能行嗎?我要是打不中,鹿朝森林裡一跑,找都找不到。再也別想看到鹿的影子。鹿就會翻山跑掉。放掉這樣的野味,誰又不覺得可惜呢?我們這老頭子就是個好獵手,當年連熊都打過的。我就對他說:「把槍給你,老頭子,你來打。』可是他怎麼都不肯!他說:『你自己打吧。』我就對他說:『我喝醉了嘛。』我一面說,一面就搖晃起來,好象站都站不住了。他是看到咱們把木頭從河裡抱出來以後,一起喝過一瓶酒的。所以我就裝做喝醉了。」 「哈哈哈……」 「我說:『我要是打不中,鹿就會跑掉,不會再回來了。咱們是不能空手回去的。這你是知道的。要不然,你就瞧著好啦。派咱們到這裡來是幹什麼的?』他一聲不響。也不接槍。我就說:『好,隨你便吧。』我把槍一丟,做出要走的樣子。他跟在我後面。我說:『我倒沒什麼,奧羅茲庫爾要是攆我走,我就到農場幹去。你這麼大年紀到哪裡去?』他還是一聲不響。於是我就故意輕輕地唱了起來: 我騎紅馬下了紅山, 叫一聲穿紅衣老闆: 請你把門兒開開……」 「哈哈哈……」 「他相信我當真喝醉了。就走去拿槍。我也走了回去。在我們說話的工夫,三頭鹿走遠了一點兒。我說:『好啦,你看吧,鹿要是走掉了,就別想找到了。趁鹿還沒有受驚,開槍吧。』老頭子拿起了槍。我們就悄悄追上去。他象癡了一樣,一股勁兒地嘟噥著:『原諒我吧,長角鹿媽媽,原諒我吧……』我就對他說。『你當心,如果打不中,你就跟鹿一起跑遠些吧,最好就別回去了。』」 「哈哈哈……」 孩子聞著惡臭的酒氣,聽著大聲的狂等,感到越來越熱,越來越悶。頭又漲又跳,非常疼痛,簡直象要炸開似的。他覺得好象有人在用腳踢他的頭,用斧頭劈他的頭。他覺得好象有人拿斧頭對準他的眼睛,於是他把頭晃來品去,拼命躲避。他正燒得渾身無力,忽然又掉進冰冷冰冷的河裡。他變發了一條魚。尾巴、身子、翅膀——都是魚的,只有頭還是自己的,而且還在疼。他在寧靜、昏暗、冰冷的水底遊了起來,並且在想,現在他要永遠做一條魚,再也不回山裡來了。「我不回來了,」他自言自語地說。「還是做魚好,還是做魚好……」 誰也沒有注意,孩子從床上爬下來,走出了屋子。他剛剛轉過屋角,就嘔吐起來。他扶住牆,呻吟著,哭著,並且含著眼淚抽抽搭搭地嘟噥說: 「我還是變成魚好。我要遊走,離開這裡。我還是變成魚好。」 在奧羅茲庫爾家裡,醉漢們在狂笑,在叫鬧。孩子聽到這種瘋狂的笑聲,就如雷轟頂,覺得非常痛苦和難過。他覺得,他身上難受,就是因為聽到了這種奇怪而可怕的笑聲。他歇了一會兒,就邁步朝外走。院子裡空蕩蕩的。在已經熄了火的肉鍋旁邊,孩子撞在醉得象死人一樣的莫蒙爺爺身上。爺爺躺在灰土裡,眼長角鹿媽媽被劈下來的角在一起。狗在啃著鹿頭的碎塊。再就沒有別的人了。 孩子彎下身,搖了搖爺爺的肩膀。 「爺爺,咱們回家去,」他說。「回家去吧。」 老人家沒有回答,他什麼都聽不見,他連頭也抬不起來。而且,他又能回答什麼,說什麼呢? 「快起來吧,爺爺,咱們回家去,」孩子說。 誰知他那孩子的頭腦是否懂得,莫蒙爺爺躺在這裡,是在為自己那長角鹿媽媽的故事的幻滅而痛心;是否懂得,是爺爺違心地背棄了自己要他終生信奉的東西,背棄了祖先的遺訓,背棄了良心和自己珍貴的信念,而於這種事是為了自己苦命的女兒,也是為了他這個外孫…… 現在,老人家因為痛苦難支,羞愧得天地自容,才象死人一樣臉朝下躺在這裡,不答應孩子的呼喚。 孩子在爺爺身邊蹲了下來,想把爺爺弄醒。 「爺爺,抬起頭來呀,」他喚道。孩子臉色煞白,動作軟弱無力,手和嘴唇都在打哆嗦。「爺爺,是我呀。你聽見沒有?」他說。「我好難受啊,」他哭了起來。「我頭疼,好疼啊。」 老人家呻吟起來,動彈了一下,但還是沒有清醒過來。 「爺爺,庫魯別克會來嗎?」孩子突然含著眼淚問道。「你說,庫魯別克會來嗎?」他纏著爺爺問。 他終於使爺爺側過身來,當老人家那沾滿了泥和土、只有亂糟糟幾根鬍子的醉臉出現在他眼前時,他渾身發抖。孩子此刻好象看到了剛才被奧羅茲庫爾劈碎的白色母鹿的頭。孩子嚇得往後一跳,他一面朝後退,一面說: 「我要變魚。你聽我說,爺爺,我要遊走了。要是庫魯別克來了,你就告訴他,我已經變魚了。」 老人家什麼也沒有回答。 孩子搖搖晃晃地朝前走去。走到河邊。徑直跨進水裡…… 誰也不知道孩子變了魚順著河遊走了。院子裡響起醉漢的歌聲: 我騎駱駝下駝背山, 叫一聲駝背的老闆. 請你把門兒開開, 快點兒把苦酒拿來…… 你遊走了。你沒有等庫魯別克來。非常遺憾,你沒有等庫魯別克來。為什麼你不朝大路上跑呢?要是你在大路上多跑些時候,你一定會遇上他的。你老遠就能認出他的汽車。你只要招一招手,他馬上就會停下車子。 「你往哪裡去?」庫魯別克會問。 「我來找你!」你就這樣回答。 他就會讓你坐進駕駛室。你們就乘車前進。你和庫管別克就在一起了。前面大路上還奔跑著誰也看不見的長角鹿媽媽。但你是能看見它的。 可是你遊走了。你知道嗎,你永遠也變不成魚。你也游不到伊塞克湖,看不到白輪船,不能對白輪船說:「你好,白輪船,我來了!」 現在我只能說一點:你摒棄了你那孩子的心不能容忍的東西。這就是我的安慰。你短暫的一生,就象閃電,亮了一下,就熄滅了。但閃電是能照亮天空的。而天空是永恆的。這也是我的安慰。 使我感到安慰的還有,人是有童心的,就象種子有胚芽一樣。沒有胚芽,種子是不能生長的。不管世界上有什麼在等待著我們,只要有人出生和死亡,真理就永遠存在…… 孩子,在同你告別的時候,我要把你的話再說一遍:「你好,白輪船,我來了!」 ——力岡澤(譯自蘇聯兒童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白輪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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