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向加泰羅尼亞致敬 | 上頁 下頁
五十三


  蒙松醫院的醫生照例讓我伸出舌頭做內窺鏡檢查,並像其他醫生一樣高興地向我保證,我再也不能說話了,並在證明文件上簽字。在我等候檢查的時候,手術室裡正做非麻醉的殘忍手術——我不知道為什麼沒有使用麻醉劑。手術一直在進行,一聲聲尖叫傳來,等到我走進去的時候,只見椅子被扔得到處都是,地板上一灘灘血和尿。

  這段最後旅程的細節異常清晰地印在我的腦海裡。和幾個月前相比,現在我的心態已經大不相同了,變得更加善於觀察。我拿到了我的遣散證明,並加蓋了第29師的印章,還有醫生證明我已「宣告殘廢」。我可以自由地回到英國去了,因此我也幾乎是第一次可以在西班牙走走了。我在巴巴斯特羅待了近一天的時間,因為每天只有一趟火車。

  我以前曾路過巴巴斯特羅,有過匆匆的一瞥,那對我而言只是戰爭的一部分——昏暗、泥濘、陰冷,到處都是呼嘯而過的卡車,到處都是衣衫襤褸的軍隊士兵。現在情況完全不同了,我信步而行,看到了賞心悅目彎彎曲曲的街道、老石橋、放著一人高的大泥桶的酒店、稀奇古怪遮遮掩掩的店鋪,人們在那裡製作車輪、匕首、木勺和羊皮水壺。我興致勃勃地看著一個人製作皮壺,我以前從來沒見過,水壺裡面用獸皮製作,而且內裡的一面毛還沒有褪去,因此,你確實喝下過經山羊毛過濾的水。

  我用這種水壺喝了幾個月的水,竟一無所知。城鎮後面有一條翡翠般淺綠的小溪,一座陡峭的石崖矗立其中,岩石上建有房屋,從臥室的窗口你就能直接跳入下方一百米的水中,無數鴿子棲息在崖洞中。萊裡達的有些古老建築已經坍塌,成群的燕子在殘垣斷壁上築巢,向遠處看去,長年累月堆積起來的鳥巢就像是洛可可時期建築的垘本。奇怪的是,我在這裡駐留了近六個月卻視而不見。現在懷揣遣散證明,我再次感到自己像個人,也有點像旅遊者。這幾乎是第一次讓我感到自己確確實實身處西班牙,置身於一個我終身神往的國度。在萊裡達和巴巴斯特羅靜謐的老街上,我似乎獲得了解脫,遠離西班牙謠言,這些謠言存在於每個人的心中。

  白色的層層山巒、牧羊人、訊問地牢、摩爾人風格的宮殿、黑乎乎蜿蜒成行的騾隊、灰色的橄欖樹和一叢叢檸檬樹、披黑披肩的姑娘、馬拉加和阿利坎特的美酒、大教堂、紅衣主教、鬥牛賽、吉卜賽人和小夜曲——總之,這就是西班牙。在所有歐洲國家中,它最讓我心馳神往。遺憾的是,當我想方設法最終到達這裡時,我只看到了這個國家東北部的一角,而且是在混亂的戰爭中,是在最寒冷的冬季裡。

  回到巴塞羅那時天色已晚,沒有出租車,也不可能回到莫蘭療養院,它在城外,我只好去大陸飯店,在路上停下來吃了晚餐。我記得與一名慈祥侍者的談話,我們談起橡木水罐,包著黃銅,他們用它給客人斟酒。我說我想買一套帶回英國去,他深表同情地說:「是的,美極了,不是嗎?可惜現在買不到了,沒有人製作,再也沒人製作任何東西,這戰爭——真是遺憾啊!」我們都認為戰爭讓人感到遺憾。我又覺得自己像旅遊者。侍者輕輕地問我:「喜歡西班牙嗎?還會再來西班牙嗎?」哦,是的,我會再訪西班牙。因為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這段心平氣和的談話讓我銘記心底。

  當我到達旅館時,妻子正在休息室。她站起來,用一種在我看來無所謂的樣子朝我走過來,用一隻胳膊摟住我的脖子,面帶甜蜜的微笑。由於休息室裡還有其他人,她在我的耳邊輕聲說:

  「出去!」

  「什麼?」

  「馬上離開這兒!」

  「什麼?」

  「不要站在這兒!你必須迅速離開!」

  「什麼?為什麼?你是什麼意思?」

  她拉著我的胳膊朝樓梯的方向走去。我們在半路上遇見一個法國人——我就不說出他的名字了,儘管他和馬統工黨沒有絲毫關係,但當我們身處困境時,他總是我們大家的好朋友。他滿心關懷地看著我。

  「聽著!你不應該來這裡。在他們沒給警察打電話之前,趕快跑出去躲起來。」

  請注意!樓梯底部與一名旅館職員,是馬統工党成員(我想,經理並不知道),他從電梯裡偷偷地溜了出來,用蹩腳的英語告訴我立即離開。甚至到這時,我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一到人行道上,我就問道。

  「你還沒有聽說嗎?」

  「沒有。聽說什麼?我什麼都沒聽說。」

  「馬統工黨已經被鎮壓。他們佔據了所有建築物,實際上是把每個人都關進了監獄。有人說他們正在進行槍殺。」

  原來是這樣,我們得另找一個地方談話。拉姆拉斯大街上所有大咖啡館裡都是警察,但我們在一條小巷中找到了一家安靜的咖啡館。我的妻子向我解釋了在我離開期間所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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