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向加泰羅尼亞致敬 | 上頁 下頁
五十二


  那夢魘般的氣氛真是一言難盡——這種特殊的不安感源自謠言的變化多端、報紙的新聞審查、武裝人員的頻繁光顧。由於英國並不存在當時這種氣氛的基本條件,因此很難輕易加以表述。在英國,也無法憑空想像什麼叫做政治偏激。政治迫害要輕得多,如果我是一名煤礦工,我並不介意讓老闆知道自己是一名共產黨員,充當歐洲政治傳聲筒的「優秀黨員」仍然少見,「消滅」或「清除」碰巧與你意見相左的人的觀念還沒有成為天經地義的事情。而在巴塞羅那,它卻是理所當然的。「斯大林主義者」控制著局面,因此每個「托洛茨基主義者」自然都在劫難逃。然而,人人都擔心的事情——發生一場新的巷戰,畢竟沒有發生。

  假如發生的話,像以前一樣,所有責任也都將會加到馬統工黨和無政府主義者的頭上。我時刻警惕第一聲槍響。城裡好象到處都是壞消息,人人都十分關注,並在議論紛紛。奇怪的是,每個人所說的話竟會那樣相似:「這裡的氣氛太可怕了,就像進了精神病押。」但也許並非人人如此。一些英國遊客在西班牙各地走馬觀花,從旅館到旅館,似乎並沒有意識到大氣候有什麼異樣。我注意到(《星期天快報》,1937年10月17日)阿索爾伯爵夫人寫道:

  我到過巴倫西亞,馬德裡和巴塞羅那……這三座城市全都秩序井然,沒有看到任何暴力活動。我住過的所有旅館不僅「正常」、「體面」,而且特別舒適,只是缺少黃油和咖啡。

  這就是英國旅遊者的德性,他們不相信漂亮旅館的外面還有任何事情。我希望他們能為阿索爾伯爵夫人找到些許黃油。

  那時我住在莫蘭療養院,它是由馬統工黨經營的療養院之一,坐落在提比達波(Tibidabo)郊區。提比達波是一座奇形怪狀的山脈,在巴塞羅那後面突兀高聳,傳說撒旦正是在這座山上把大地上的國家指給耶穌卡的(這座山由此得名)。這些房屋以前屬￿一些富裕的資本家,在革命時期被佔領。那裡的大多數人要麼是從前線剛送下來的傷兵,要麼是因截肢而終身殘廢的傷員。那裡也有另外幾名英國人:威廉姆斯的一條腿受傷了;十八歲的斯塔福德·科特曼因懷疑得了肺結核而從戰壕送了回來;阿瑟·克林頓的左臂骨折,仍然紮著繃帶吊在一種綽號叫「飛機」的儀器上,西班牙醫院正使用這類儀器。我妻子仍舊住在大陸飯店,我通常在白天回到巴塞羅那。

  早上,我往往到總醫院去對我的胳膊進行電療,電療時有一種奇特的感覺——一股針刺般的電流使全身的肌肉跳來跳去——不過,它似乎有些作用,手指又能使用了,疼痛逐漸有所減輕。我們倆決定最好儘快回到英國。我的身體極度虛弱,無法說話,看起來是永遠也不能講話了,醫生告訴我幾個月之內還不適合去作戰。我遲早得去掙錢,留在西班牙消耗他人需要的食物好象沒有多大意義。但我主要還是出於自私的目的,我最強烈的願望是徹底離開這個國家,遠離政治猜疑和仇恨的恐怖氛圍,遠離到處都是武裝人員的街道,遠離空襲、戰壕、機槍、刺耳的有軌電車、不加牛奶的茶、油製品和香煙短缺——遠離我所知道的與西班牙相關的幾乎每一樣東西。

  總醫院的醫生告訴我我已無需繼續治療,但為了拿到遣散證明,我不得不到前線附近的一個醫院去拿醫療證明,然後到謝塔莫的馬統工黨民兵總部在遣散證明上加蓋印章。那時,柯普剛剛興高采烈地從前線回來,他剛參加了戰鬥,並預言韋斯卡最終會被攻克。政府動用大量的飛機,並從馬德裡前線運來軍隊,在那裡集結了三萬人。我前面看到過的那些意大利人從塔拉戈納抵達前線,並對傑卡要道發動進攻,但已傷亡慘重,並損失了兩輛坦克,然而,柯普說,那個城鎮註定要陷落。(啊!它沒有被攻陷,進攻混亂不堪——只是引發報紙上的一派胡言而已。)同時,柯普得去巴倫西亞與作戰部的人見面。他有一封負責指揮東線部隊的波薩斯將軍寫的信——一封平平常常的信,把柯普說成一個「非常自信的人」,推薦他到工程部一個特殊崗位任職(柯普已經是一名民用工程師了)。就在我去謝塔莫的當天,他去了巴倫西亞——這一天是6月15日。

  五天以後,我回到巴塞羅那。我們乘坐一輛載重卡車午夜前後抵達謝塔莫,一到馬統工党總部,連名字都還沒有登記,人們就叫我們排成一隊,給我們分發來複槍和子彈。進攻好象剛開始,他們在任何時候好象都需要後備軍。儘管我口袋裡裝著醫院的證明,但我還是無法完全拒絕和其他人一塊排隊。我拿子彈箱當枕頭睡在地面上,心情極度沮喪。當時,傷勢已經損害了我的神經——我相信這會經常發作——戰火中的景象使我感到非常恐懼。然而像往常一樣,我們還得等到天亮,況且我們畢竟還沒有接到出發的命令。

  第二天早晨,我出示了醫院證明,去辦遣散證明。這是一系列混亂不堪、令人討厭的程序。像往常一樣,人們推來推去,我也只好在醫院之間來回碾轉——從謝塔莫到巴巴斯特羅和萊裡達返回——集結在韋斯卡的軍隊已經切斷了所有的交通道路,讓一切混亂不堪。我記得晚上總要睡在一些奇怪的地方:一次睡在醫院的病床上;一次睡在溝渠裡;一次睡在窄窄的長凳上,半夜裡還從凳子上摔了下來;還有一次睡在巴巴斯特羅市立旅館裡,一旦你離開鐵路,除了偶爾路過的顛簸不已的火車外別無他車可乘。

  你得在路邊等候幾個小時,有時要連等三四個小時,與成群結隊憂傷不安的農民為伍,他們攜帶滿箱的鴨子或兔子,向每一輛路過的卡車招手。當你終於有幸等到一輛沒有塞滿人、麵包或子彈箱的卡車在坑坑窪窪的路上顛簸過來時,卡車就會像吞食肉醬似的把你吞進去。戰馬從來不會像那些卡車一樣把我拋得老高老高,趕路的唯一辦法是大家相互貼在一起。讓我難堪的是,我身體太虛弱,沒有別人的幫助,我就爬不上卡車。

  我在去蒙松醫院取醫療證時在那裡住了一晚。鄰床是一位突襲隊員,左眼受傷了。他待人友善,給了我幾根香煙。我說:「要是在巴塞羅那,我們本會互相攻擊。」我們都笑了起來。奇怪的是,只要你來到前線附近的任何地方,整個的精神狀態似乎就完全改變了。政治派別間的一切或幾乎所有的深仇大恨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在前線的那些日子裡,我根本想不起有任何加聯社黨的追隨者會因我屬￿馬統工黨而對我心存敵意。那種事情只有在巴塞羅那或者遠離戰爭的地方才會發生。謝塔莫有大量突襲隊員,被從巴塞羅那派來參加進攻韋斯卡的戰鬥。突襲隊員不是為前線作戰準備的部隊,他們中的許多人從未經歷過戰火。在巴塞羅那,他們是街道的主人,在這裡,他們是新兵,地位在那些已在前線戰鬥過幾個月的15歲的娃娃民兵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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