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向加泰羅尼亞致敬 | 上頁 下頁
四十九


  他們剛把我抬上擔架,我那麻木的右臂就開始有了知覺,疼得厲害。這時我想一定是在倒下時跌斷了的。但是疼痛也讓我打消了即將死亡的疑慮。因為我知道,人之將死的時候,感覺不會有那麼強烈。我開始有些恢復常態了,突然憐憫起那四個肩上抬著擔架的人來。他們汗流浹背,一步一滑地向前挪。救護車距離這裡還有1.5英里。路面狀況很糟糕,高低不平,泥濘溜滑。我曾在一兩天前幫助抬運一個傷員,深知這是個苦差事。在許多地方,白楊葉碰到擔架邊緣又輕輕地拂過我的臉,這使我感到能夠活在一個有白楊樹的世界上是多麼美好。可是手臂的疼痛像惡魔一樣纏繞著我,使我忍不住罵出聲來,但終於還是忍住了,因為每次過於用力的呼吸都會使血從嘴裡湧出來。

  醫生給我重新包紮了傷口,注射了一針嗎啡,然後就把我送到了謝塔莫。謝塔莫的醫院設在臨時搭建的木屋裡。傷員通常只在那兒停留幾小時就被送往巴巴斯特羅或萊裡達。我雖然被嗎啡麻醉著,還是感到疼痛無比,幾乎不能動彈,不停吞咽湧上來的血水。即使在這種狀態下,沒經訓練的護士仍然試圖讓我咽下醫院的標準餐——湯、雞蛋、油膩的燉菜等——這是西班牙醫院典型的做法。看到我不願下嚥,她似乎感到很驚訝。我想要一支煙,但在那個煙草奇缺的時期,醫院裡哪怕一支煙也找不到。不久,有兩個請假暫離前線幾小時的戰友來到了我的病床邊。

  「你好啊!你還活著,是吧?太好了!我們想要你的手錶、左輪手槍和手電筒。如果你有小刀的話,我們也想要。」

  他們帶著我所有隨身攜帶的東西離開了,這樣的事情經常發生。一個人受傷以後,他所有的東西都會被分光。這再正常不過了,因為手錶、左輪手槍等在前線都是非常珍貴的東西。這些東西如果放在傷員的行李中帶離前線,那就一定會在途中的某個地方被人偷走。

  到了傍晚,病號和傷員不斷地被送過來,等到湊滿一輛救護車時,人們就把我們抬上車,送往巴巴斯特羅。這是怎樣的一段歷程啊!人們過去常說,在戰場上,手腳受傷的人一般都會好起來,而腹部受傷的人活下來的希望不太大。我現在知道其中的原因了。因為沒有一個內臟受傷的傷員能夠僥倖熬過那數英里顛簸不堪的碎石路,那些道路被重型卡車碾壓得破敗不堪,而且自開戰以來從沒整修過。

  砰砰!哐哐!乒乓!這不禁使我想起了童年在白城展覽中見到的那個叫做「搖來擺去」的怪物。人們忘了應該把我們捆綁在擔架上。幸虧我的左手還有點力氣,沒讓我從擔架上摔下來。有個不幸的人被重重地摔到車廂地板上,天知道那會有多疼。另一個人歪倒在救護車的角落裡,嘔吐得到處都是一團糟。巴巴斯特羅的醫院非常擁擠,病床擠得幾乎連在一起。第二天早晨,人們把我們中的一些傷員抬回醫院的火車上,送往萊裡達。

  我在萊裡達待了五六天。那是一個很大的醫院,病號、傷員和平民病人幾乎完全混雜在一起。我的病床中有些人傷勢很重。我旁邊的病床上躺著一個黑頭發的年輕人。他吃下去的藥物使尿液變得像翡翠一樣發綠,床前的尿瓶成為病房中的一大奇觀!一個說英語的荷蘭共產黨人聽說醫院裡有一個英國人之後,像朋友一樣地對待我,還給我拿來了英文報紙,。他在去年十月的一場戰鬥中受了重傷,後來在萊裡達醫院安頓了下來,還娶了這兒的一位漂亮的護士小姐。由於所負的傷,他的一條腿萎縮得像我的胳膊一樣細。

  兩個休假的民兵——我們是在前線的第一個星期碰到的——來醫院看望受傷的朋友,認出了我。其實,他們只不過是18歲左右的孩子。他們尷尬地站在我的床邊,試圖說些什麼,但最後作為一種表達對我受傷感到難過的方式,突然掏出口袋裡所有的煙草塞給我,然後轉身就走了。他們走得那麼快,以至於我根本來不及把煙草還給他們或者道個謝。這就是典型的西班牙人!後來我才知道,在這小鎮中的任何地方都買不到煙草,他們這是把一周的配給量都送給了我。

  過了幾天,我已經能夠胳膊吊著繃帶下床走動,但不知什麼原因,把胳膊放下時還很疼。當時摔倒造成的內傷也疼得厲害,我幾乎完全失聲,而傷口本身卻沒有什麼疼痛。事情似乎總是這樣:一顆子彈引起的巨大震盪會麻木局部的神經,而殺傷力較小的細小的彈片卻會像魔鬼一樣折磨你。醫院的院子裡有個不錯的花園,園裡有個水塘,養著一些金魚,還有一些灰色的小魚——反正,我覺得它們顏色比較灰暗。

  我常常坐在那裡注視著它們,一看就是幾個小時。萊裡達醫院的行事方式,使得我對阿拉貢前線的醫院體制有了更深切的感受——不知道其他前線醫院的情況是否也是這樣。在某些方面,這些醫院都還挺不錯。醫生個個精明能幹,也從不缺少藥品和醫療器械。但我敢肯定的是,由於兩個方面嚴重的失誤,也許使得成百上千個原本能夠救活的人死在這裡了。

  第一個方面就是,無論在什麼地方,靠近前線的醫院基本上都只為傷員清創包紮。如果你沒有傷到不能動彈的地步,你就得不到任何治療。從理論上說,大部分傷員都被直接送到巴塞羅那或是塔拉戈納,但由於受運輸條件限制,通常得在路上耗上一周甚至十天。這些傷員被滯留愛謝塔莫,巴特斯特羅,蒙松,萊裡達或其他地方。除了偶爾清洗一下繃帶,他們得不到任何的治療,有時甚至連清洗繃帶也不可能。

  被炮彈炸成重傷或骨頭被炸碎的傷員,多數均被巴黎產的繃帶和石膏裹得嚴嚴實實,就像被裝在硬殼子裡一樣,傷勢記錄則用鉛筆直接寫在硬殼上。通常,他們只有在十天后抵達巴塞羅那或塔拉戈納後,這個殼子才能被打開。若想在路上檢查傷口絕對不可能,少得可憐的幾個醫生也根本來不及這樣做。只有在匆匆忙忙經過病床邊的時候,他們才會說:「好啦!好啦!到了巴塞羅那就會有人給你治療的。」

  可是謠傳卻說,醫院的專用列車誰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開往巴塞羅那。醫院的另一個失誤就是缺少訓練有素的護士。很明顯,在西班牙根本就找不到多少護士,這可能是因為在戰前醫院的護理工作多由修女來完成。我這並非在埋怨西班牙的護士。她們在護理我時表現出了極大的耐心與和善,但毫無疑問,她們也相當缺少專業培訓。她們人人都知道如何量體溫,有些人還知道怎樣纏繃帶,但僅此而已。結果,那些身負重傷無法自理的人就慘了。這些護士會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傷員連續便秘一周以上,她們也很少過問那些虛弱得無法為自己清洗創傷的人。

  我記得,有一個被炸斷了胳膊的可憐傢伙告訴我,他已經三個星期沒有洗臉了。病床也可以好幾天都不給整理一次。醫院的伙食好得很——簡直是好得過了頭。似乎除了西班牙之外別處沒有這樣的傳統:那就是用豐盛而油膩的食物去填塞傷員的肚子。在萊裡達,伙食簡直棒極了:早餐從六點開始,有湯、煎蛋捲、燉菜、麵包、白葡萄酒,還有咖啡;中餐那就更加豐盛——而這時,大多數西班牙人都在忍饑挨餓、營養不良。看來西班牙人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清淡的飲食,因為他們給傷員和健康人吃的食物毫無二致:一樣的油膩無比,無論哪一樣食品總是用橄欖油浸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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