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向加泰羅尼亞致敬 | 上頁 下頁
四十八


  前線倒沒發生太多的事。傑卡要道附近的戰役漸趨緩和,直到六月中旬才重新趨向激烈。在我們所處的位置上,主要的困擾是狙擊手。法西斯戰壕雖然距離我們150多碼遠,但他們的地勢更高,並且分散在我們的兩邊。我們的陣地呈現為一種直角形狀。直角頂端的突出部位是個危險的地方,據守那兒的狙擊手經常傷亡慘重。法西斯分子不時地運來槍榴彈或類似的武器居高臨下襲擊我們。炮彈會發出沉重的爆炸聲,這聲音讓人焦躁不安,因為你無法及時覺察炮彈正在飛來並立即躲避,但是這並不是真正的危險。

  炮彈在地上炸出的彈坑與洗臉盆差不多大。白天酷熱難耐,夜晚雖然比較涼爽,可蚊子卻鬧得人心煩。我們從巴塞羅那帶來的乾淨衣服,很快就長滿了蝨子。荒蕪的果園無人看管,樹上的櫻桃正在變白。連續兩天的驟雨漫進掩體,胸牆也下沉了一英尺;大雨過後,我們不得不用可憐兮兮的西班牙鐵鍬挖了多天又濕又黏的土,那鐵鍬沒有木柄,還彎得像個鐵勺子。

  上面答應給我們小分隊配一門迫擊炮,我熱切盼望著使用它。晚上我們像平常一樣巡邏——但比從前更危險,因為法西斯戰壕的士兵裝備更齊全,而且警惕性很高;他們在鐵絲網外撒滿了空罐頭盒,一有叮噹聲就用機關槍掃射。白天,我們深入到軍事無人區狙擊敵人。匍匐前進一百碼,就到了一個隱蔽在茂密草叢後的壕溝,從壕溝裡可以壓制法西斯軍隊的一堵胸牆的隘口。我們在那裡支起一個來複槍架。如果你在那裡多等一會兒,一般你就會看到一些穿著卡其布制服的人影匆忙閃過那個隘口。我開了幾槍。

  但不知道是否打中人——那幾乎不太可能——我的射擊技術很差。但頗為可笑的是,法西斯部隊竟弄不清這些子彈是從哪兒飛過來的,所以我相信我遲早准會打中一個。然而,不幸的是,有個法西斯狙擊手倒是先打中了我。這事兒發生在我重回前線後的第十天。被子彈擊中的整個過程十分有趣,我想這值得仔細描述一番。

  那是在壕溝胸牆的角落裡,早上五點,這向來就是一個危險的時間。因為我們背對著東邊,黎明破曉時,只要你把頭探過胸牆,頭部輪廓就會在朝陽的映襯下清清楚楚地顯露出來。我那時正與一個等待換崗的哨兵說話。就在正說著什麼的時候,突然,我感到——很難描述我感到了什麼——雖然我對這種感覺至今記憶猶新。

  大致說來,那種感覺就像處在爆炸的中心。好象有一聲巨響和一道眩目的閃光完全包圍了我,然後我感到一陣劇烈的震動——沒有疼痛,只是一陣猛烈的震動,就像觸了電;震動之後,只覺得全身虛弱無力,類似遭電擊的感覺,全身麻木。我面前的沙袋被震出很遠。我想如果你曾被閃電擊中過,你就會體會得更深刻。我立刻意識到自己中彈了,但是因為有巨響和閃光,我以為是旁邊的來複槍意外走火擊中了我。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裡。接下來,我的膝蓋軟了,我身子倒下去,頭撞到了地上,發出一聲悶響。讓我稍感安慰的是,頭並沒撞傷。我感到頭昏目眩,覺得自己傷得很重,不是一般的疼痛。

  我剛才跟他講話的那個美國哨兵沖過來。「天哪!你被擊中了嗎?」大家都圍了過來。接著又是通常的一陣驚呼——「把他抬起來!他被打中哪兒了?解開他的襯衣!」等等。那個美國人想找把刀子割開我的襯衫。我知道我的口袋裡有一把小刀,就試圖拿出來,卻發現我的右胳膊已經失去了知覺。由於沒覺得疼,我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滿足感。這該會使我妻子高興了,我想;她一直想讓我負點傷,以避免我在更大的戰役中丟掉性命。直到現在,我才開始想知道我被打中哪兒了,傷得有多嚴重;我什麼也感覺不到,但我意識到子彈擊中了我正面的某個地方。

  當我試圖說話時,我發現自己發不聲音來了,只能發出微弱的嘰嘰聲,作第二次努力時,我終於問出我哪兒被打中了。在喉嚨,他們說。擔架員哈裡·韋伯帶來繃帶和一小瓶用於戰場消毒的酒精。他們把我抬起時,我嘴裡吐出很多血沫。我聽到身旁的西班牙人說,子彈穿透了我的脖子。在平時,那酒塗在傷口上會讓我感到十分難受,而此時我卻覺得它灑在傷口上很舒適、涼爽。

  他們再一次把我放下來,有人找來了擔架。在知道子彈正巧穿透脖子的一瞬間,我覺得自己這下肯定完蛋了。我還從來沒聽說過任何人或動物被子彈正中穿過還能活下來的事。血順著嘴角滴下來。「動脈被打斷了。」我想。我猜想一個人頸動脈被割斷後還能活多久,也許過不了幾分鐘吧!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有兩分鐘左右,我一直在想自己也許已經死了。這也很有趣——我是指知道自己在特殊的時刻會想什麼很有趣。我想起的第一件事是——很符合常理——我的妻子。第二件事是對不得不離開這個世界的極度怨恨。

  把一切問題拋開後,我感到這個世界還是待我不薄。我有足夠的時間來真切地感受這一切。這荒謬的不幸使我感到極度惱怒。這簡直毫無意義!不是在戰場上,而是在這肮髒的戰壕的角落裡,由於自己的一時疏忽,就這樣一命嗚呼了!我也想到了開槍打中我的那個人——猜想他到底長得什麼模樣——是西班牙人還是外國人,他是否知道自己打中了我,等等。我對他沒有一點兒怨恨。我想,因為他是一個法西斯主義者,如果我還有可能的話,我也同樣會殺死他的。但是如果他被俘虜後,作為戰俘被帶到我的面前,我只會稱讚他的槍法一流。可能人在瀕死的時候,想法也會與平常大不相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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