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向加泰羅尼亞致敬 | 上頁 下頁 |
三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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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巴倫西亞開來的人民軍最初出現在街道上的時候,天色肯定已經很晚。他們都是突擊衛隊——一種類似國民自衛隊和馬槍騎兵之類(主要從事警察工作的隊伍)的編隊,是共和國的精銳部隊。他們好象是突然間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你能夠到處看到他們在街道上巡邏,每十個人一小組,他們身材高大,身著灰色或藍色的制服,肩上背著長長的步槍,每個小組都配有一挺衝鋒槍。當然,這時我們還有一項具體的工作要做。我們在嘹望塔上用於守衛的那六支步槍還放在那兒,我們必須盡可能地把槍弄回馬統工黨的大樓。這些槍是大樓常備軍械庫武器的一部分。看起來,這只是一個把幾支槍送到街對面的簡單問題。但要將槍支通過街道運送,卻是違反政府命令的。 如果帶著槍支被捉,那我們肯定要被逮捕——更糟糕的是,槍支將被統統沒收。大樓裡只有21支槍,我們可損失不起其中的這六支。在經過充分討論、找出最好辦法之後,一個西班牙紅發男孩和我開始把槍支偷運出去。避開突擊衛隊巡邏很容易,危險在於摩卡咖啡館的國民自衛隊,他們很清楚我們在嘹望塔有槍,要是被他們看到我們在搬運槍支,事情就會完全露餡。大家脫去部分衣服,左肩掛槍帶,腋窩夾槍托,槍管藏在褲管裡。不幸的是,這都是些長毛瑟槍。 即使我這樣身材高大的人,也無法便便當當地把老長的毛瑟槍管藏進褲管裡。拖著一條完全僵直的左腿,走下嘹望塔的旋梯,真是讓人無法忍受的差事。後來,我們發現,過街時唯一的活動方式就是要走得慢,特別慢,慢得你根本無需曲膝抬腿。在電影院外面,當我以烏龜般的速度向前行走的時候,我注意到有不少人頗為幸災樂禍地注視著我。我時常回想:當時他們會以為我出了什麼問題呢?大概是在戰鬥中負了傷。然而,所有的槍支都被偷運過去了,沒有出事。 第二天,突擊衛隊的士兵到處出現,他們有如征服者半地邁步大街小巷。這無疑是政府在炫耀武力,目的在於嚇唬政府自己也明知不會反抗的居民。假如擔心發生新的暴動,他們就會待在街壘裡,而不會一夥一夥地分散在大街上。人民軍是一支我在西班牙看到的最好和最華麗的軍隊,雖然我在某種意義上假定他們是「敵人」,但我仍禁不住喜歡上他們的外表。但我是用一種驚奇的目光在看著他們來回溜達的。過去,在阿拉貢前線,我見慣了衣衫襤褸、幾乎沒有裝備的民兵,卻不知道共和國還擁有一支這樣的軍隊。 他們不僅在身材上經過嚴格挑選,更使我吃驚的是他們的武器。他們全都裝備了嶄新的「俄式來複槍」(這些槍是蘇聯運給西班牙的,但我卻相信那是美國製造的)。我察看過其中一支來複槍。它雖不是那麼完美的槍,但比起我們在前線用的那種糟糕透頂的老式大口徑來複槍,不知要好到哪裡去了。人民軍每十個士兵擁有一挺機關槍,每人擁有一支自動手槍,在前線,我們50人才可能有一挺機關槍,而手槍只能非法購買。事實上,我到現在才注意到,到處都一樣。從來沒上過前線的國民自衛隊和馬槍騎兵們的裝備比我們好,穿戴更好。我猜想,大概在所有戰爭中都是一樣的——後方著裝時髦的警察和前線衣衫襤褸的士兵之間,總是會存在著明顯差別的。 一兩天后,突擊衛隊和居民劇本上相安無事。第一天,一部分突襲隊員以挑釁性的方式製造了許多麻煩,我想那是奉命行事。他們強行登上電車,搜查乘客,若乘客帶有全國勞工聯盟會員證,就會立即撕毀,並扔在腳下踐踏。這導致了無政府主義者與他們之間的武力衝突,並有一兩人身亡。不過,突擊衛隊很快就改變了征服者的架勢,與居民的緊張關係也變得較為緩和。值得注意的是,他們中的很多人僅在幾天後就哄上了一個女孩子。 巴塞羅那的戰鬥,給巴倫西亞政府提供了渴望已久的全面控制加泰羅尼亞的藉口。工人民兵將被解散,重新編入人民軍。西班牙共和國的旗子在巴塞羅那上空到處飄揚,我想除了法西斯分子的陣地,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工人階級居住區正在拆除街壘,這一過程是斷斷續續的,因為建造一座街壘要比把這些石頭放回去容易。加聯社黨大樓外面的街壘被允許繼續保留,有些甚至一直保留到了六月底。國民自衛隊仍然佔據著所有戰略要害。全國勞工聯盟的大本營裡,正在大規模搜查武器,儘管如此,我敢肯定,仍會有很多武器設法逃過收繳。 《戰鬥》報仍在出版,但受到嚴格審查,以至於頭版幾乎完全空白。加聯社黨的報紙不在審查之列,經常發表煽動性的文章,要求查封馬統工黨。馬統工黨被宣佈為隱蔽的法西斯組織,一副代表馬統工黨的漫畫人物,被撕開畫有錘子和鐮刀的假面具,露出了一副帶有納粹卐標記的瘋狂而又醜惡的嘴臉。加聯社党的宣傳人員將這幅漫畫貼遍全城大街小巷。很明顯,官方對巴塞羅那戰爭的看法已成定論,它被描述為馬統工党一手策劃的一次法西斯「第五縱隊」的暴亂。 旅館裡那種可怕的懷疑和敵對氣氛,隨著戰爭的結束,變得更加沉重緊張。面對各種各樣的指責,要想保持中立那就難了。郵局又恢復運營了,於是外國各種不同宗派的共產黨人報紙開始到達,他們對戰爭的報道,不但具有強烈的黨派特徵,而且當然與事實大相徑庭。我知道,身在戰爭現場的那些共產黨人,他們已經真切地目睹了正在發生的一切,他們對掩蓋和歪曲事實真相的說法感到極為驚詫,但他們自然還得堅持他們自己黨派的立場。我的那位共產黨朋友再一次找到了我,並問我是否願意站到國際縱隊。 我感到相當驚訝。「你們的報紙在說我是法西斯主義者,」我說,「當然,應該說我是一個政治嫌疑犯,一個馬統工党的政治嫌疑犯。」 「哦,那沒有關係。畢竟,你也只是奉命行事。」 我不得不告訴他,這一事件以後,我不可能參加任何西班牙共產黨控制的部隊了。那將可能意味著遲早會被別人利用,來反對西班牙工人階級。說不準此類事件還會發生,如果我必須要在類似事件中拿起槍,那我只會拿起槍站在工人階級一邊,而不會與他們為敵。他對此感到非常能夠理解。但從現在起,整個氣氛已經改變了。如果以往一樣,人們不可能「各自保留不同意見」,並和一個可能是你政治上的敵人一起舉杯共飲。旅館休息室裡不斷發生可怕的爭吵。同時,監獄裡人滿為患。戰爭結束後,無政府主義者理所當然地釋放了他們的俘虜。但是,國民自衛隊卻不是這樣,他們把俘獲的大部分俘虜關進監獄,並不加審判地關押下去,多數是一關好幾個月。 和過去一樣,全然清白的人,由於警察的粗暴腐敗而遭到無辜拘捕和迫害。以前,我曾提到過道格拉斯·湯普生在四月初受傷的事。從那以後,我們就與他完全失去了聯繫。只要有士兵受傷,這樣的事就經常發生,因為傷兵經常會被從這所醫院轉送到那所醫院。事實上,他住在塔拉戈納醫院,大概是在戰鬥發生時被送到巴塞羅那的。星期二的早晨,我在大街上遇見了他。湯普生被這到處發生的開火場景弄得不知所措。他問了一個大家都在問的問題: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盡可能詳細地解釋了一番。湯普生馬上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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