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向加泰羅尼亞致敬 | 上頁 下頁
二十


  而現在,兩地之間被帶刺鐵絲網和機槍子彈阻隔已經八個月了。然而,過去的一切仍在他們的記憶中閃現。一次,我遇到了一個老婦人,她手裡拿著一盞小小的鐵制油燈。這種油燈在西班牙比較常見,人們會用它來點橄欖油。我問老人,「什麼地方能夠買到這種燈呢?」「韋斯卡。」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緊接著,我們都笑了起來。村裡的姑娘們都極為活潑可愛,她們長著煤炭般烏黑發亮的頭髮,走起路來步伐強健有力,待人接物的態度非常直接坦率,這也許是革命的一種副產品。

  男人們身穿粗糙的藍襯衫和黑燈心絨馬褲,頭上戴著寬沿草帽,緊緊地跟在有節奏地煽動著耳朵的騾子後面,在田間辛勤地耕作。他們所使用的犁非常差勁,只能攪動泥土,卻不能犁出我們稱之為犁溝的東西。幾乎所有的農具都原始落後得令人遺憾,各種農具都是根據其金屬材料的價錢來加以管理的。比如,一張用壞了的犁鏵,他們會加以修補,以後還會補了再補,直到犁鏵上盡是大大小小的鐵補丁實在無法再補為止。耙子和乾草叉都是用樹木的枝條加工製作的。在這些沒穿過靴子的人們中間,根本不知道鐵鍁為何物。

  他們使用一種笨拙的鋤頭來刨地,與印度人所使用的工具差不多。有一種耙能把人直接帶回石器時代。這種耙子是用好多塊木板連接在一起的,大小和一張餐桌差不多;其中每塊木板上都鑿了數百個洞,每個洞裡都塞進了一塊堅硬的石塊,這些石塊均被敲打成形,與人類在一萬年前沿習製作的模樣毫無二致。我記得,在非交戰區一個廢棄棚屋裡首次碰上這種東西的時候,我實在驚駭不已。

  我不得不用了很多時間來苦思冥想,最後總算弄明白這是一種碎土用的耙。想一想製作這麼一件工具所需的工作量,我感到心裡很不是滋味。是貧困迫使人們用堅硬的石頭來代替鋼鐵的。從此以後,我開始以一種更為寬容的態度來對待工業主義者了。不過,村裡也有兩台新式的農用拖拉機,毫無疑問,這一定是從某個大地主那裡沒收來的。

  我曾到離村子約一英里的帶圍牆的墓地上去過幾次。在前線陣亡的士兵通常會被送到謝塔莫安葬。這裡所安葬的都是本村的死者。這兒的墓地與英國的墓地存在著令人驚訝的差別。這裡缺乏對死者的應有尊重!遍地都是擁擠的灌木叢和瘋長雜亂的野草,死者的遺骨散落得到處都是。真正讓人驚奇的是,墓碑上幾乎全無宗教碑銘,儘管立碑日期都在革命之前。我想,我只看到過一次通常出現在天主教徒墓碑上的「為某某人的靈魂祈禱」的字樣。大部分碑銘都是純世俗的頌揚死者美德的愚蠢詩歌。大約四五座墓碑中才有一座帶有小十字架或含糊地提到天堂的字句,就這些還常常被勤勉的無神論者給鑿掉。

  這件事情讓我受到了打擊。這一地區的西班牙人很可能確實沒有宗教信仰——宗教信仰,我的意思是指那種最正統的精神寄託。我在西班牙沒有看到任何人劃過十字,這令人感到好生奇怪。你也許會認為這個動作出自本能,不管革命還是不革命。很明顯,西班牙的教會還會捲土重來(就像有句諺語說的,夜晚和耶穌會士總是會回來的),但毫無疑問,在革命爆發的時候,教會就已經崩潰和瓦解到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程度,甚至themoribundC.ofE.也處於類似的境地。對西班牙人民來說,至少在加泰羅尼亞和阿拉貢,教堂正不折不扣地面臨著嚴峻考驗。基督教的信仰很可能已在相當程度上被無政府主義取代了,無政府主義得到廣泛傳播,其影響深入人心,毋庸置疑,無政府主義本身也帶有某種宗教意味。

  就在我從醫院回來的那天,我方也將戰線向前推進了一千碼,這才是合適的位置,前線陣地與一條小溪平行,距法西斯分子的陣地數百碼。這一軍事行動早在幾個月之前就該執行了。現在這樣坐待目的是,無政府主義者正在攻打傑卡戰略通道,我方在這一側挺進可以吸引和分散法西斯分子的兵力,支援傑卡方向的無政府主義民兵。

  我已經六十或七十個小時沒有睡覺了,我的記憶變得相當僵化遲鈍,或者說腦袋中只有一些模糊不清的東西。我們潛入軍事無人地帶,潛伏在距離CasaFrancesa①大約一百碼的地方對敵人進行竊聽,CasaFrancesa是一座被加固了的農舍——這是法西斯分子戰線的一部分。我們在到處都是腐爛蘆葦的沼澤中泡了七個小時,身體在淤泥中越陷越深:腐爛蘆葦的臭味,令人麻木的寒冷,夜空中凝固的群星,青蛙的嘶啞鳴叫聲。儘管現在已是四月天氣,但這仍是我記憶中來西班牙後最冷的夜晚。在我們後方一百碼的地方,情報分析小組正在努力工作。這裡除了青蛙的大合唱,萬籟俱寂。在這個夜晚我只聽到了一次其他聲響——用鐵鍁拍擊沙袋而發出的熟悉噪音。

  很奇怪,為什麼西班牙人能夠隨時有組織地、完美地完成某項壯舉。整個行動事先就已作出了很好的計劃。他們六百多個人,在七個小時裡,搶修了1200米長的戰壕和胸牆,而且距離法西斯分子的陣地僅150到300碼。他們的行動是如此悄然地進行,以至於法西斯分子什麼也沒聽到。整個晚上只有一人受傷。只是到了第二天,受傷的人數才明顯增多。人人都在力求做好分配給自己的工作。工作完成後,廚房的勤務人員立即送來了成桶摻兌白蘭地的葡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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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班牙語,意為法式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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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黎明來臨之際,法西斯分子方才突然發現我們已經近在咫尺了。CasaFrancesa那白色方形要塞,儘管遠在兩百碼之外,看起來似乎仍聳立在我們的上方,從沙袋搭成的射擊孔中探出的重機槍居高臨下直指我們的戰壕。我們全都站立著,呆呆地看著那些槍口,人人都想弄清楚法西斯分子為什麼沒發現我們。突然間,敵人惡毒地用機槍對我們進行齊射,密集而來的子彈迫使大家趕緊蹲下,並近乎瘋狂地挖深戰壕或從側面挖出蔽身之處。

  我的胳膊上還纏著繃帶,無法挖掘戰壕,所以那天我用了大部分時間閱讀一本偵探小說——《失蹤的放貸人》。我已經不記得這本小說的情節了,但我對閱讀這本小說時的周圍情景卻記得非常清楚:我坐在戰壕底部潮濕的泥土上,每當人們在戰壕中匆忙走動,我便縮回雙腿以方便他們行走,子彈在我頭頂上方一兩英尺處發出啪啪啪的聲響。

  托馬斯·帕克的大腿根部挨了一顆子彈,對此,用他的話來說,他擔心都快要能得到D.S.O.①了。整個戰線不斷地發生人員傷亡,但是,如果我們在秘密推進的那個晚上讓敵人發現的話,傷亡會大得多,所以現在也就算不了什麼了。後來有個對方的逃兵告訴我們,那天晚上五名值崗的法西斯分子全部被以失職罪槍斃。

  其實,假如敵方調來迫擊炮並主動行事的話,即使現在也能將我們全打死。把傷員搶救到狹窄、擁擠的戰壕中是一件十分棘手的事。我見到一個可憐的民兵傷員,馬褲已被鮮血濕透,鮮血甚至從擔架下面淌出來,非常痛苦地喘著粗氣。人們必須將傷員抬出一英里或更遠,因為即使有道路可走,救護車也絕對不敢離前線太近。如救護車太接近前線,法西斯分子便會馬上開炮轟擊——而在現代戰爭中,沒有人會用救護車運送軍火,這是毫無疑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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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DistinguishedServiceOrder,英國的優異服務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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