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緬甸歲月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我得把這些鍋清理乾淨。你這種生活法兒,我是真的看不下眼去。你把毛刷弄哪兒去了?」

  「毛刷?讓我想想啊,我記得在哪兒看到過的。哦,對了!我昨天用它清洗調色板來著。你該用松節油把它好好地刷刷。」

  伊麗莎白幹活兒的時候,萊克斯蒂恩太太則會坐下來,用一支孔泰碳筆繼續在草稿紙上塗抹上一通。

  「親愛的,你可真棒啊。這麼能幹!真不知道你從誰那兒遺傳來的。如今對於我而言,藝術簡直就是一切。我似乎感覺到內心有一片海潮在洶湧翻騰,把所有庸俗瑣碎的東西淹沒。昨天,我是接著《納什雜誌》吃的午飯,這樣就不用浪費時間刷盤子了。真是個絕妙的主意!如果你需要一個乾淨盤子,直接撕一頁雜誌就行了,」諸如此類的話。

  伊麗莎白在巴黎沒什麼朋友。母親的朋友都是跟她同一類的女人,要麼就是些上了年紀、一事無成的單身漢,靠著一點微薄的收入過活,搞些讓人瞧不上眼的所謂藝術,像木刻或者瓷繪什麼的。除此之外,伊麗莎白看到的全都是外國人。她討厭所有的外國人,或者說至少是討厭所有的外國男人,他們身穿價格低廉的衣服、吃相也讓人噁心。那個時候的她尚有一大寬慰,那就是去愛麗舍大道上的美利堅圖書館閱讀帶插圖的報紙。有時候,禮拜天或者是某個有空的下午,她會找一張鋥亮的大桌子坐上幾個鐘頭,拿著一張張《寫生報》、《閒話報》、《圖文報》、《體育戲劇報》做白日夢。

  啊,裡面所有描畫的一切有多精彩!「查爾頓禮堂草坪上的名犬會,巴羅丁勳爵在沃裡克郡漂亮的宅邸。」「尊敬的泰克-鮑比太太攜其阿爾薩斯愛犬忽必烈在公園,該犬今夏在克拉夫特贏得亞軍。」「在戛納日光浴。自左至右:芭芭拉·皮爾布裡克小姐,愛德華·圖克先生,帕梅拉·韋斯特羅普女士,『塔比』·本耐克上校。」

  多麼美好的,美好的,金色世界啊!有那麼兩回,報上出現了某個老校友的臉,看到這裡她的內心就感到無比難過。瞧她們啊,自己的老校友們,擁有馬駒和汽車,還有在騎兵隊裡服役的丈夫;再看看自己,就這麼被拴在了可惡的工作、可惡的撫恤金、可惡的母親身上!難道說就沒有出路了嗎?難道她一輩子註定要過這種貧窮可憐的日子、永遠沒有回到體面生活的希望了嗎?

  眼前有這麼個母親做反面教材,伊麗莎白對藝術極度厭惡也就再自然不過了。事實上,任何的過度思考——她稱之為「腦子大的」——在她眼中都屬￿「齷齪」的事情。她覺得真實的人、體面的人——也就是那些打松雞、參加阿斯科特賽馬會、去考斯駕遊艇的人——都不算腦子大的。他們可不去從事寫書這種蠢事兒,也不去擺弄畫筆這玩意兒,還有那些個學問高深的想法,像社會主義什麼的。「學問高深」在她的詞匯裡可是個挖苦的詞兒。當她碰巧遇見一個寧願一生身無分文也要搞創作,而不肯委身於一家銀行或保險公司的真正的藝術家時(確實有那麼一兩回),她對他的鄙視要遠遠超過對母親圈子裡那些業餘愛好者的鄙視。一個男人,居然故意躲開美好體面的事情,而獻身到一些沒有出路的無用之事上,這真是太可恥、太丟人了。她很害怕成為老處女,但她寧肯忍受一輩子又一輩子的獨身生活,也不願嫁給這樣的男人。

  伊麗莎白在巴黎呆了不到兩年,她母親便因食物中毒突然去世了。奇怪的是,其實她早就應該死在這上頭了。在這個世界上,留給伊麗莎白的只有不到一百英鎊。她的嬸嬸和叔叔隨即從緬甸打來電話,叫她來跟他們一起住,並說隨後會有一封信寄到。

  萊克斯蒂恩太太曾對這封信上好生思忖了一陣,她雙唇咬著鋼筆,俯下那張瘦弱的三角臉看著信紙,就像一條沉思的蛇。

  「我覺得我們必須要讓她過來,怎麼著也得住上一年。多麼煩人啊!!可是她們這種女孩兒只要長得差不多的話,一年內就可以嫁掉了。我怎麼對這孩子說啊,湯姆?」

  「怎麼說?嗨,就說她在這兒找個丈夫要比在國內容易得多。類似這樣的話,你知道的。」

  「親愛的湯姆!你的話真是沒法兒照辦!」

  於是萊克斯蒂恩太太寫道:

  「當然嘍,這是個很小的地方,我們有很多時間都在叢林裡。恐怕習慣了巴黎的繁華之後,你會覺得這裡枯燥透頂。不過說真的,這種小地方對於你這樣的年輕女孩兒也有好處。你會發現,自己在當地的圈子裡簡直就是公主。未婚男士們都很孤單,他們會非常高興同女孩子交往的……」

  伊麗莎白花了三十磅買了身夏裝,隨即啟程上路。在翻滾的海豚的歡呼中,輪船破浪穿過地中海,沿著蘇伊士運河開進一片惹眼的、琺瑯般的海域,而後又進入了碧波浩瀚的印度洋,看到船體靠近,一群群飛魚嚇得掠過海面。到了夜間,海水泛著磷光,船首的航跡有如一支帶綠火的箭頭飛出。伊麗莎白「熱愛」海上生活,她喜歡夜裡在甲板上跳舞,船上的每個男人都爭著給自己買雞尾酒,還有那些甲板遊戲,不過,一等到其他年輕女孩參加進來的時候,她便厭煩了。母親兩個月前剛剛去世,這對她無關緊要,她從未怎麼在乎過自己的母親,而且這兒的人對她的情況也一無所知。經過兩年的粗俗生活之後,能重新呼吸到財富的氣息,真是太棒了。倒不是說這兒的大多數人多有錢,但在船上,人人都表現得很有錢。她知道,自己會愛上印度的。從其他乘客的交談中,她已勾勒出一幅印度的畫面。她甚至還學了幾個必要的印度斯坦語詞組,像「idherao」、「jaldi」、「sahiblog」分別是「過來」、「快」和「白人老爺」的意思。——譯者注什麼的。她還提前體驗到了俱樂部那愜意的氛圍,吊扇吹著,光著腳丫、纏著白色頭巾的男孩恭恭敬敬地行額手禮;皮膚曬成古銅色、留著修剪小鬍子的英國人在操場上來回奔跑著擊打馬球。人們在印度的這種生活,簡直跟真正變成有錢人一樣美妙了。

  他們穿過碧綠而閃耀的海面駛進了科倫坡,這兒的海龜和黑蛇都爬上來曬太陽。一隊舢板爭搶著迎面而來,驅船的人臉色黝黑,嘴唇讓檳榔汁染得比血還要紅。伊麗莎白跟朋友剛一下船,兩個船夫便連忙喊著哀求,他們的船頭正對著舷門。

  「您可千萬別跟他走啊,小姐!別跟他!他是個壞人,不適合拉小姐您的!」

  「您千萬別聽他胡說,小姐!肮髒下賤的傢伙!他在耍鬼把戲呢!下流的土著把戲!」

  「哈哈!他自己就不是土著了?哦,對呀!他是歐洲人呢,也是白皮膚,小姐,哈哈!」

  「你們兩個別扯淡了,否則我就每人踹上一腳。」伊麗莎白朋友的丈夫說道。他們上了其中一艘舢板,劃向陽光照耀的碼頭。得手的那個船夫回過頭,沖著自己的對手啐了一口唾沫,這口唾沫,他肯定攢了好長一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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