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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奧威爾正是在這種西班牙內部混亂、形勢日趨緊張的情況下來到了巴塞羅那的。當時,他對於戰爭造成的極度複雜的政治局勢不大瞭解,一心只想消滅法西斯主義。那些他後來關於西班牙政治的觀點在此時才剛剛開始形成。到達加泰羅尼亞的中心之後,他就立即投入到馬克思聯盟工人党支持者的行列中。但是,正如他所承認的,最初他還是同情那些至少看起來想把事情完成的共產主義者。然而,他也立即感受到人民陣線聯盟中的巨大分歧。對辛克萊勞特而言,當時依附於國際分隊中德國共產黨派的一個團體,這些現象從初秋以來他就已經明顯感覺到了。在與女朋友度假期間,辛克萊勞特來到巴塞羅那的主要大道蘭布拉斯大街最南端的一所舊房子的咖啡桌旁,他們剛坐定就有一支麥克風從陽臺上降下來,一位女士拉過一把椅子就介紹自己說是來自真理電臺(「唯一一家依據現實而非虛假」的電臺)的記者。在閒聊了幾句關於阿拉貢陣線進程情況之後,辛克萊勞特表明自己還沒準備好接受訪問。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這裡是馬克思聯盟工人党電臺」,這位女記者突然插道,「我們不僅相信自由,而且正在實踐自由」,採訪顯然已經開始了。意識到自己犯了大錯之後,辛克萊勞特只有匆忙撤離。

  回顧起來,西班牙充滿了無數不同尋常的象徵和體驗,也使奧威爾深刻地意識到自己所遭遇到事情的重大。在巴塞羅那的列寧兵營,即前一年夏天被接管並重新命名的騎兵指揮部,發生了一件事情。奧威爾在加入民兵部隊的前一天,一位意大利民兵以為他是英國志願者,(激動地與他握手,久久說不出話來)。這次會面也許是奧威爾所有詩中「意大利士兵和我握手」引用最多的。

  我從你臉上能看到

  任何力量無法做到

  任何炸彈無法毀掉

  你那水晶般的心靈

  儘管不能忽視奧威爾內心浪漫的一面,但他並不是個不切實際的社會主義者,他對於生活中物質方面的關注偶爾會讓人感覺驚訝。但是,在這座城市中大部分社會習俗的傳統被完全顛覆的現象也喚醒了他內心起來鬥爭的熱情。《向加泰羅尼亞致敬》一書的開頭章節隱約提及了奧威爾最初的動機——「我是抱著撰寫報刊文章的念頭來到西班牙的」——他同時強調了一旦親身經歷不排除也會實際參與戰爭。在這種情況下,加入民兵組織似乎是唯一所能做的事情。加泰羅尼亞的革命氣息渲染了最簡單的社會行為。實際上,他的第一次體驗是緣於要給電梯侍者小費而受到飯店經理的責怪。無論如何,表面看來,統治階級早已不復存在,而結果呢,卻是現實變得更加複雜。

  當然,這種跡象在列寧營還不多見。奧威爾所遇到的本土西班牙人——另外只有一個叫威廉姆斯的英國人——都是純粹的工人階級:鐵匠、看門人、工廠工人。他很快發現,這並非加入民兵部隊的大好時機:戰爭進行到6個月時,最初的民兵志願軍大多疲憊不堪甚至犧牲。奧威爾被介紹到分隊指揮若斯·魯維勒之後,第2天就被派往阿拉貢前線,然而,他不得不等到下一個軍營配備齊全為止。與此同時,生活在一個西班牙民兵營也激起了他所有習慣性的厭惡情緒。部隊馬匹已經全部集中運往前線「但是,整個兵營仍然充斥著馬尿和腐爛的燕麥味。」戰士間相互傳遞飲水的公用水瓶也使他感到噁心,水瓶是玻璃做的,尖尖的瓶嘴,讓人不由想到醫院裡的床頭水瓶:奧威爾只好要了一個杯子。除了肮髒、粗野的飲水設施以外,軍營的環境也更有一種整體混亂的感覺。軍服是一件一件地分發,新兵大多是來自巴塞羅那的各條後街,因為實在無法阻止他們不擁堵街道而被招募進來。然而更糟的是,部隊一方面缺乏組織紀律,一方面又充滿著民主化的精神。軍官們指責那些叫他們「長官」的士兵,要求他們更注重好的品質而不是部隊紀律。也許最糟糕的是,他們不接受任何武器訓練(實際上他們根本沒有武器:奧威爾猜想整個軍營只有哨兵才有步槍),奧威爾也只是在伊頓公學軍官訓練營中接受過舊式操練。「在西班牙交上朋友是多麼容易的事情啊!」奧威爾的知己不多,和人打交道又略顯含蓄,但是在西班牙,他卻能與西班牙工人階級相處愉快,儘管理解加泰羅尼亞方言還有很大困難,對他們的熱情好客以及對自己的加入報以普遍的讚揚而深受感動。

  這時已經是1937年1月初了。在大量謠傳、拖延之後,部隊突然被通知2小時後開赴前線。軍營立刻充滿了一派婦女幫著丈夫、孩子收拾行李的景象。奧威爾不得不讓威廉姆斯的西班牙妻子教自己如何佩戴上新的皮子彈盒,她已經是7月街頭戰鬥的老兵了。從某種意義上說,《向加泰羅尼亞致敬》也是一本研究西班牙人性的書。從列寧營出發前幾小時就能看出幾點。尤其是奧威爾注意到,由於管理的混亂,人們為了自己所表現出來的禮節和過於注重形式。人們點燃火把,廣場一片紅旗的海洋,排好隊伍,人群一片喧囂、激動。政委在飄舞的大旗下用加泰羅尼亞語發表了演講——奧威爾覺得這聽起來更像紐倫堡[Nuremberg,德國東南部城市——譯者注]集會的左翼版——在這之後,隊伍在羅希拉總參謀長喬治思·考普命令下,出發前往火車站(走了最長的路以獲取最廣泛的公眾影響),然後上火車,車上擠得滿滿的,以至於沒有坐的地方。隨後,他們以蝸牛爬行般的速度——奧威爾估計每小時不到20公里的速度朝阿拉貢高原行進。從阿爾科比爾站,他們換乘卡車到達西塔默,然後向西來到面向薩拉戈薩[Zaragoza,西班牙東北部城市——譯者注]戰線的後方。隆冬季節,在海拔1500英尺以上的地方,充斥著嚴寒,以及奧威爾推斷出的戰爭中最獨特糞便和食物腐爛味道的混合氣味。尤其是阿爾科比爾,雖然還沒經受戰爭,但已經是一片肮髒的海洋。闊步邁向戰場後,此時的奧威爾發現自己正恐懼地注視著兩旁的士兵。他們都是十幾歲的孩子,一路上為了保持士氣高昂,叫喊著口號,「聽起來像小貓的叫聲一樣悲哀」。前線的情況也同樣讓人喪氣,只有一連串山頂「陣地」。在那些懸崖的縫隙中,奧威爾不停搜尋的眼睛很快發現了幾個月殘留下的垃圾廢物。在不遠處,沿著下一串山頂,偶爾能夠看到極細小的影子。那就是700碼以外的法西斯戰線。

  奧威爾在阿拉貢前線已近5個月了。從軍事角度上說,這是一灘死水,激烈的戰爭發生在維斯卡省周圍,但奧威爾的部隊只起了很小的作用。除此之外,就是夜間巡邏,狙擊手偶爾朝山谷裡放兩槍以及奧威爾稱作的「令人乏味和靜止的戰爭狀態的不安」。正如他後來所發現的,對於這種停滯有幾個很好理由。第一,是由於抵抗戰線的牢不可破,建立在山頂上俯視深谷。第二,是因為完全缺乏戰爭得以進行的大部分物資。比如說戰壕迫擊炮被視為太珍貴而不用,被保存在阿爾科比爾,大部分的步槍都沒有用。而且沒有地圖、圖表、測距儀、望遠鏡或雙筒望遠鏡、照明燈、維利式信號彈、金屬切割器或軍用機械工具。奧威爾對於自己也承認的混亂場景進行了描述,共和軍在阿拉貢陣線很大程度上無異於象徵性的作戰,讀完這段描述後,不得不讓人感到震驚。奧威爾因此受到了一些左翼評論家的責難——相對於其他更寬泛、更理論意義上的抱怨,這還算是更具體、更切合實際的:他隱蔽起來了,正如其中一個評論家所說的「在毫無意義的戰線上……他根本沒起到任何有軍事意義的作用」。當然起的作用是不同程度的,並非所有人都起到軍事作用。奧威爾也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目前的無奈處境,於是,他在山頂的前幾周一直忙於實際的事情,寒冷的冬天置身于成堆的生銹罐頭、老鼠以及糞便中,而並非直接處理常規事務。奧威爾悲哀地承認,在戰壕中,5件東西是至關重要的:木材、食物、煙草、蠟燭以及糟糕的第5件——敵人。保暖迅速成為前線生活的首要任務。一天夜晚值勤的時候,奧威爾仔細地逐條記下了自己所穿的衣服:一件厚防護衣和褲子、一件法蘭絨外衣、兩件套衫、一件羊毛上衣、一件豬皮外套、燈芯絨馬褲、護腿、厚襪子、靴子、一件軍大衣、一條圍巾、加襯的皮手套和一頂羊毛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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