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一九八四 | 上頁 下頁
六十六


  大洋國同東亞國在打仗。大洋國一直在同東亞國打仗。瓊斯、阿隆遜、魯瑟福犯有控告他們的罪行。他從來沒有見到過證明他們沒有罪的照片。它從來沒有存在過;這是他控造的。

  他記得曾經記起過相反的事情,但這些記憶都是不確實的、自我欺騙的產物。這一切是多麼容易!只要投降以後,一切迎刃而解。就象逆流游泳,不論你如何掙扎,逆流就是把你往後沖,但是一旦他突然決定掉過頭來,那就順流而下,毫不費力。除了你自已的態度之外,什麼都沒有改變;預先註定的事情照樣發生。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反叛。一切都很容易,除了——

  什麼都可能是確實的。所謂自然規律純屬胡說八道。地心吸力也是胡說八道。奧勃良說過,「要是我願意的話,可以象肥皂泡一樣離地飄浮起來。」溫斯頓依此推理:「如果他認為(thinks)他已離地飄浮起來,如果我同時認為(think)我看到他離地飄浮起來,那麼這件事就真的發生了。」突然,象一條沉船露出水面一樣,他的腦海裡出現了這個想法:「這並沒有真的發生。是我們想像出來的。這是幻覺。」他立刻把這想法壓了下去。這種想法之荒謬是顯而易見的。它假定在客觀上有一個「實際的」世界,那裡發生著「實際的」事情。但是怎麼可能有這樣一個世界呢?除了通過我們自己的頭腦之外,我們對任何東西有什麼知識呢?一切事情都發生在我們的頭腦裡。凡是在頭腦裡發生的事情,都真的發生了。

  他毫無困難地駁倒了這個謬論,而且也沒有會發生相信這個謬論的危險。但是他還是認為不應該想到它。凡是有危險思想出現的時候,自己的頭腦裡應該出現一片空白。這種過程應該是自動的,本能的。新話裡叫犯罪停止(Crimestop)。

  他開始鍛煉犯罪停止。他向自己提出一些提法:——「党說地球是平的,」「黨說冰比水重,」——然後訓練自己不去看到或者瞭解與此矛盾的說法。這可不容易。這需要極大的推理和臨時拼湊的能力。例如。「二加二等於五」這句話提出的算術問題超過他的智力水平。這也需要一種腦力體操的本領,能夠一方面對邏輯進行最微妙的運用,接著又馬上忘掉最明顯的邏輯錯誤。愚蠢和聰明同樣必要,也同樣難以達到。

  在這期間,他的腦海裡仍隱隱地在思量,不知他們什麼時候就會槍斃他。奧勃良說過,「一切都取決於你、」但是他知道他沒有什麼辦法可以有意識地使死期早些來臨。可能是在十分鐘之後,也可能是在十年之後。他們可能長年把他單獨監禁;他們可能送他去勞動營;他們可能先釋放他一陣子,他們有時是這樣做的。很有可能,在把他槍決以前會把整個逮捕和拷問的這場戲全部重演一遍。唯一可以肯定的事情是,死期決不會事先給你知道的。傳統是——不是明言的傳統,你雖然沒有聽說過,不過還是知道——在你從一個牢房走到另一個牢房去時,他們在走廊裡朝你腦後開槍,總是朝你腦後,事先不給警告。

  有一天——但是「一天」這話不確切,因為也很可能是在半夜裡;因此應該說有一次——他沉溺在一種奇怪的、幸福的幻覺之中。他在走廊中走過去,等待腦後的子彈。他知道這顆子彈馬上就要來了。一切都已解決,調和了。不再有懷疑,不再有爭論,不再有痛苦,不再有恐懼。他的身體健康強壯。他走路很輕快,行動很高興,有一種在陽光中行走的感覺。他不再是在友愛部的狹窄的白色走廊裡,而是在一條寬闊的陽光燦爛的大道上,有一公里寬,他似乎是吃了藥以後在神志昏迷中行走一樣。他身在黃金鄉,在兔子出沒甚多的牧場中,順著一條足跡踩出來的小徑上往前走。他感到腳下軟綿綿的短草,臉上和煦的陽光。在草地邊上有榆樹,在微風中顫動,遠處有一條小溪,有雅羅魚在柳樹下的綠水潭中游泳。

  突然他驚醒過來,心中一陣恐怖。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原來他聽見自己在叫:

  「裘莉亞!裘莉亞!裘莉亞,我的親人!裘莉亞!」

  他一時覺得她好象就在身邊,這種幻覺很強烈。她似乎不僅在他身邊,而且還在他的體內。她好象進了他的皮膚的組織。在這一刹那,他比他們在一起自由的時候更加愛她了。

  他也明白,不知在什麼地方,她仍活著,需要他的幫助。

  他躺在床上,盡力使自已安定下來。他幹了什麼啦?這一刹那的軟弱增加了他多少年的奴役呀?

  再過一會兒,他就會聽到牢房外面的皮靴聲。他們不會讓你這麼狂叫一聲而不懲罰你的。他們要是以前不知道的話,那麼現在就知道了,他打破了他們之間的協議。他服從黨,但是他仍舊仇恨黨。在過去,他在服從的外表下面隱藏著異端的思想。現在他又倒退了一步;在思想上他投降了,但是他想保持內心的完整無損。他知道他自己不對,但是他寧可不對。他們會瞭解的。奧勃良會瞭解的。這一切都在那一聲愚蠢的呼喊中招認了。

  他得再從頭開始來一遍。這可能需要好幾年。他伸手摸一下臉,想熟悉自己的新面貌。臉頰上有很深的皺紋。顴骨高聳,鼻子塌陷。此外,自從上次照過鏡子以後,他們給他鑲了一副新的假牙。你不知道自已的容貌是什麼樣子,是很難保持外表高深莫測的。反正,僅僅控制面部表情是不夠的。他第一次認識到,你如果要保持秘密,必須也對自己保密。你必須始終知道有這個秘密在那裡,但是非到需要的時候,你絕不可以讓它用任何一種可以叫上一個名稱的形狀出現在你的意識之中,從今以後,他不僅需要正確思想,而且要正確感覺,正確做夢。而在這期間,他要始終把他的仇恨鎖在心中,成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而又同其他部分不發生關係,就象一個囊丸一樣。

  他們終有一天會決定槍斃他。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發生這件事情,但是在事前幾秒鐘是可以猜想到的。這總是從腦後開的槍,在你走在走廊裡的時候。十秒鐘就夠了。在這十秒鐘裡,他的內心世界就會翻了一個個兒。那時,突然之間,嘴上不用說一句話,腳下不用停下步,臉上也不用改變一絲表情,突然之間,偽裝就撕了下來,砰的一聲,他的仇恨就會開炮。仇恨會象一團烈焰把他一把燒掉。也就是在這一刹那,子彈也會砰的一聲打出來,可是太遲了,要不就是太早了。他們來不及改造就把他的腦袋打得粉碎。異端思想會不受到懲罰,不得到悔改,永遠不讓他們碰到。他們這樣等於是在自己的完美無缺中打下一個漏洞。仇恨他們而死,這就是自由。

  他閉上眼睛。這比接受思想訓練還困難。這是一個自己糟蹋自己、自己作踐自己的問題。他得投到最最肮髒的污穢中去。什麼事情是最可怕、最噁心的事情呢?他想到老大哥。那張龐大的臉(由於他經常在招貼畫上看到,他總覺得這臉有一公尺寬),濃濃的黑鬍子,盯著你轉的眼睛,好象自動地浮現在他的腦海裡。他對老大哥的真心感情是什麼?

  過道裡有一陣沉重的皮靴聲。鐵門喳的打開了。奧勃良走了進來,後面跟著那個蠟像面孔的軍官和穿黑制服的警衛。

  「起來,」奧勃良說,「到這裡來。」

  溫斯頓站在他的面前。奧勃良的雙手有力地抓住了溫斯頓的雙肩,緊緊地看著他。

  「你有過欺騙我的想法,」他說,「這很蠢。站得直一些。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