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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過去,」奧勃良說,「站在兩面鏡子中間,你就也可以看到側面。」

  他停下來是因為他嚇壞了。他看到一個死灰色的骷髏一樣的人體彎著腰向他走近來。樣子非常怕人,這不僅僅是因為他知道這人就是他自己。他走得距鏡子更近一些。那人的腦袋似乎向前突出,那是因為身子佝僂的緣故。他的臉是個絕望無援的死囚的臉,額角高突,頭頂光禿,尖尖的鼻子,沉陷的雙頰,上面兩隻眼睛卻灼灼發亮,凝視著對方。

  滿臉都是皺紋,嘴巴塌陷。這毫無疑問是他自己的臉,但是他覺得變化好象比他內心的變化更大。它所表現的感情不是他內心感到的感情。他的頭髮已有一半禿光了,他起先以為自已頭髮也發白了,但是發白的是他的頭皮。除了他的雙手和臉上一圈以外,他全身發灰,污穢不堪。污垢的下面到處還有紅色的瘡疤,腳踝上的靜脈曲張已潰瘍成一片,皮膚一層一層掉下來。但是最嚇人的還是身體羸弱的程度。胸口肋骨突出,與骷髏一樣,大腿瘦得還不如膝蓋粗。他現在明白了為什麼奧勃良叫他看一看側面。他的脊樑彎曲得怕人。瘦骨嶙嶙的雙肩向前彎著。胸口深陷,皮包骨的脖子似乎吃不消腦袋的重壓。如果叫他猜,他一定估計這是一個患有慢性痼疾的六十老翁的軀體。

  「你有時想,」奧勃良說,「我的臉——核心党黨員的臉——老而疲憊。你對自己的臉有什麼想法?」

  他抓住溫斯頓,把他轉過身來正對著自己。

  「你瞧瞧自己成了什麼樣子!」他說。「你瞧瞧自已身上的這些污垢!你腳趾縫中的污垢。你腳上的爛瘡。你知道自己臭得象頭豬嗎?也許你已經不再注意到了。瞧你這副消瘦的樣子。你看到嗎?你的胳膊還不如我的大拇指和食指合攏來的圈兒那麼粗。我可以把你的脖子掐斷,同折斷一根胡蘿蔔一樣,不費吹灰之力。你知道嗎,你落到我們手中以後已經掉了二十五公斤?甚至你的頭髮也一把一把地掉。瞧!」他一揪溫斯頓的頭髮,就掉下一把來。「張開嘴。還剩九顆、十顆、十一顆牙齒。你來的時候有幾顆?剩下的幾顆隨時可掉。瞧!」

  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有力地板住溫斯頓剩下的一顆門牙。

  溫斯頓上顎一陣痛。奧勃良已把那顆門牙扳了下來,扔在地上。

  「你已經在爛掉了,」他說,「你已經在崩潰了。你是什麼?一堆垃圾。現在再轉過去瞧瞧鏡子裡面。你見到你面前的東西嗎?那就是最後的一個人。如果你是人,那就是人性。把衣服穿上吧。」

  溫斯頓手足遲鈍地慢慢把衣服穿上。他到現在為止都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這麼瘦弱。他的心中只有一個想法:他落在這個虎穴裡一定比他所想像的時間還要久。他把這些破爛衣服穿上身後,對於自己被糟蹋的身體不禁感到一陣悲痛。他突然坐在床邊的一把小板凳上放聲哭了起來。他明知自已極不雅觀,破布包紮的一把骨頭佐了裘莉亞。他有什麼東西在拷打之下沒有說出來呢?他把他所知道的有關她的情況告訴了他們:她的習慣、她的性格、她過去的生活;他極其詳細地交代了他們幽會時所發生的一切、相互之間所說的話、黑市買賣、通姦、反黨的密謀——一切的一切!然而,按照他的本意所用的詞來說,他沒有出賣她。

  他沒有停止愛她;他對她的感情依然如舊。奧勃良明白他的意思,不需要任何解釋。

  「告訴我,」他問道,「他們什麼時候槍斃我?」

  「可能要過很久,」奧勃良說,「你是個老大難問題。不過不要放棄希望。遲早一切總會治癒的。最後我們就會槍斃你。」

  第三部 第4節

  他好多了。他一天比一天胖起來,一無比一天強壯起來,只是很難區分這一天與下一天而已。

  白色的光線和嗡嗡的聲音一如既往,不過牢房比以前稍為舒服了一些。木板床上有了床墊,還有個枕頭,床邊有把板凳可以坐一坐。他好給他洗了一個澡,可以過一陣子用鋁盆擦洗一下身子。他們甚至送溫水來給他洗。他們給他換了新內衣和一套乾淨的工作服。他們在靜脈曲張的瘡口上抹了清涼的油膏。他們把剩下的壞牙都拔了,給他鑲了全部假牙。

  這麼過了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如果他有興趣的話,現在有辦法計算時間了,因為他們定時給他送吃的來。他估計,每二十四小時送來三頓飯;有時他也搞不清送飯來的時間是白天還是夜裡,伙食好得出奇,每三頓總有一頓有肉。

  有一陣子還有香煙。他沒有火柴,但是送飯來的那個從來不說話的警衛給他點了火。他第一次抽煙幾乎感到噁心要吐,但還是吸了下去,每餐以後吸半支,一盒煙吸了好多天。

  他們給他一塊白紙板,上面系著一支鉛筆。起初他沒有用它。他醒著的時候也完全麻木不動。他常常吃完一餐就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等下一餐,有時睡了過去,有時昏昏沉沉,連眼皮也懶得張開。他早已習慣在強烈的燈光照在臉上的情況下睡覺了。這似乎與在黑暗中睡覺沒有什麼不同,只是夢境更加清楚而已,在這段時間內他夢得很多,而且總是快活的夢。他夢見自己在黃金鄉,坐在陽光映照下的一大片廢墟中間,同他的母親、裘莉亞、奧勃良在一起,什麼事情也不幹,只是坐在陽光中,談著家常。他醒著的時候心裡想到的也是夢境。致痛的刺激一消除,他似乎已經喪失了思維的能力。他並不是感到厭倦,他只是不想說話或者別的。只要誰都不去惹他,不打他,不問他,夠吃,夠乾淨,就完全滿足了。

  他花在睡覺上的時間慢慢地少了,但是他仍不想起床。他只想靜靜地躺著,感到身體慢慢恢復體力。他有時常常在這裡摸摸那裡摸摸,要想弄清楚肌肉確實長得更圓實了,皮膚不再鬆弛了。最後他確信無疑自己的確長胖了,大腿肯定比膝蓋粗了。在此以後,他開始定期做操,不過起先有些勉強。過了不久,他能夠一口氣走三公里,那是用牢房的寬度來計算的。他的肩膀開始挺直。他做了一些比較複雜的體操,但是發現有的事情不能做,使他感到很奇怪,又感到很難過。比如說,他不能快步走,他不能單手平舉板凳,他不能一腳獨立。他蹲下來以後要費很大的勁才能站立起來,大腿小腿感到非常酸痛。他想作俯臥撐,一點也不行,連一毫米也撐不起來。但是再過了幾天,或者說再過了幾頓飯的工夫,這也能做到了。最後他一口氣可以撐起六次。他開始真的為自己身體感到驕傲,相信自已的臉也恢復了正常。只有有時偶爾摸到禿光的腦袋時,他才記得那張從鏡子中向他凝視的多皺的臉。

  他的思想也更加活躍起來。他坐在床上,背靠著牆,膝上放著寫字板,著意開始重新教育自己。

  他已經投降了;這已是一致的意見。實際上,他回想起來,他在作出這個決定之前很久早已準備投降了。從他一進友愛部開始,是的,甚至在他和裘莉亞束手無策地站在那裡聽電幕上冷酷的聲音吩咐他們做什麼的時候,他已經認識到他要想反對黨的權力是多麼徒勞無益。他現在明白,七年來思想警察就一直監視著他,象放大鏡下的小甲蟲一樣。他們沒有不注意到的言行,沒有不推想到的思想。甚至他日記本上那粒發白的泥塵,他們也小心地放回在原處。他們向他放了錄音帶。給他看了照片。有些是裘莉亞和他在一起的照片。是的,甚至……他無法再同黨作鬥爭了。此外,黨是對的。這絕對沒有問題,不朽的集體的頭腦怎麼會錯呢?你有什麼外在標準可以衡量它的判斷是否正確呢?神志清醒是統計學上的概念。這只不過是學會按他們的想法去想問題。

  只是——!

  他的手指縫裡的鉛筆使他感到又粗又笨。他開始寫下頭腦裡出現的思想。他先用大寫字母笨拙地寫下這幾個字:

  自由即奴役。

  接著他又在下面一口氣寫下:

  二加二等於五。

  但是接著稍微停了一下。他的腦子有些想要躲開什麼似的不能集中思考。他知道自己知道下一句話是什麼,但是一時卻想不起來。等到他想起來的時候,完全是靠有意識的推理才想起來的,而不是自發想起來的。他寫道:

  權力即上帝。

  他什麼都接受。過去可以竄改。過去從來沒有竄改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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