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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第三部 第3節

  「你的改造分三個階段,」奧勃良說,「學習、理解、接受。現在你該進入第二階段了。」

  溫斯頓又是仰臥在床上。不過最近綁帶比較松了。他仍給綁在床上,不過膝蓋可以稍作移動,腦袋可以左右轉動,從手肘以下,可以舉起手來。那個儀錶也不那麼可怕了。只要他腦筋轉得快一些,就可以避免吃苦頭。主要是在他腦筋不靈的時候,奧勃良才扳杠杆。有時他們談一次話沒有用過一次儀錶。他記不得他們已經談過幾次了。整個過程似乎拖得很長,時間也無限,可能有好幾個星期,每次談話與下次談話之間有時可能間隔幾天,有時只有一兩小時。

  「你躺在那裡,」奧勃良說,「你常常納悶,而且你甚至問過我,為什麼友愛部要在你身上化這麼多的時間,費這麼大的勁。當初你自由的時候,你也因基本上同樣的問題而感到不解。你能夠理解你所生活的社會的運轉,但是你不理解它的根本動機。你還記得你曾經在日記上寫過,『我知道方法;但我不知道原因?』就是在你想『原因』的時候,你對自己神志是否健全產生了懷疑。你已經讀了那本書,果爾德施坦團的書,至少讀過它的一部分。它有沒有告訴你一些你原來不知道的東西?」

  「你讀過嗎?」溫斯頓問。

  「是我寫的。這是說,是我參加合寫的。你也知道,沒有一本書是單個人寫的。」

  「書裡說的是不是真實的?」

  「作為描寫,是真實的。但它所提出的綱領是胡說八道。

  秘密積累知識,逐漸擴大啟蒙,最後發生無產階級造反,推翻黨。你不看也知道它要這樣說。這都是胡說八道。無產階級永遠不會造反,一千年,一百萬年也不會。他們不能造反。我無需把原因告訴你;你自己已經知道了。如果你曾經夢想過發生暴力起義,那你就拋棄這個夢想吧。沒有辦法推翻黨。党的統治是永遠的。把這當作你的思想的出發點。」

  他向床邊走近一些。「永遠這樣!」他重複說。「現在再回到『方法』和『原因』問題上來。你很瞭解黨維持當權的『方法』。

  現在請告訴我,我們要堅持當權的『原因』。我們的動機是什麼?我們為什麼要當權?說吧,」他見溫斯頓沉默不語就說。

  但是溫斯頓還是繼續沉默了一兩分鐘。他感到一陣厭倦。奧勃良的臉上又隱隱出現了一種狂熱的神情。他知道奧勃良會說些什麼:黨並不是為了自己的目的而要當權,而只是為了大多數人的利益。它要權力是因為群眾都是軟弱的、怯懦的可憐蟲,既不知如何運用自由,也不知正視真理,必須由比他們強有力的人來加以統治,進行有計劃的哄騙。人類面前的選擇是自由或幸福,對大多數人類來說,選擇幸福更好一些。党是弱者的永恆監護人,是為了使善可能到來才作惡的一個專心一致的派系,為了別人的幸福而犧牲自己的幸福。溫斯頓心裡想,可怕的是,奧勃良這麼說的時候,他就會相信他。你可以從他臉上看出來。奧勃良什麼都知道。

  比溫斯頓好過一千倍,他知道世界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人類生活墮落到了什麼程度,黨用什麼謊話和野蠻手段使他們處在那種地位。他完全明白的這一切,加以權衡,但這都無關重要,因為為了最終目的,一切手段都是正當的。溫斯頓心裡想,對於這樣一個瘋子,他比你聰明,他心平氣和地聽了你的論點,但是仍堅持他的瘋狂,你有什麼辦法呢?

  「你們是為了我們自己的好處而統治我們,」他軟弱地說,「你們認為人類不能自己管理自己,因此——」他驚了一下,幾乎要叫出聲來。他的全身一陣痛。奧勃良扳了杠杆,儀錶的指針升到了三十五。

  「真愚蠢,溫斯頓,真愚蠢!」他說。「按你的水平,你不應該說這麼一句話。」

  他把杠杆扳回來,繼續說:

  「現在讓我來告訴你,我的問題的答覆是什麼。答覆是:

  党要當權完全是為了它自己。我們對別人的好處並沒有興趣。我們只對權力有興趣。不論財富、奢侈、長壽或者幸福,我們都沒有興趣,只對權力,純粹的權力有興趣。純粹的權力是什麼意思,你馬上就會知道。我們與以往的所有寡頭政體都不同,那是在於我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所有其他寡頭政治家,即使那些同我們相象的人,也都是些懦夫和偽君子。德國的納粹黨人和俄國的共產黨人在方法上同我們很相象,但是他們從來沒有勇氣承認自己的動機。他們假裝,或許他們甚至相信,他們奪取權力不是出於自願,只是為了一個有限的時期,不久就會出現一個人人都自由平等的天堂。

  我們可不是那樣。我們很明白,沒有人會為了廢除權力而奪取權力。權力不是手段,權力是目的。建立專政不是為了保衛革命;反過來進行革命是為了建立專政。迫害的目的是迫害。拷打的目的是拷打。權力的目的是權力。現在你開始懂得我的意思了吧?」

  奧勃良的疲倦的臉象以往一樣使溫斯頓感到很觸目。這張臉堅強、肥厚、殘忍,充滿智慧,既有激情,又有節制,使他感到毫無辦法,但是這張臉是疲倦的臉。眼眶下面有皺紋,雙頰的皮肉鬆弛。奧勃良俯在他的頭上,有意讓他久經滄桑的臉移得更近一些。

  「你在想,」他說,「我的臉又老又疲倦。你在想,我在侈談權力,卻沒有辦法防止我自己身體的衰老。溫斯頓,難道你不明白,個人只是一個細胞?一個細胞的衰變正是機體的活力。你把指甲剪掉的時候難道你就死了嗎?」

  他從床邊走開,又開始來回踱步,一隻手放在口袋裡。

  「我們是權力的祭師,」他說,「上帝是權力。不過在目前,對你來說,權力不過是個字眼。現在你應該對權力的含義有所瞭解。你必須明白的第一件事情是,權力是集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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