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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的確是毀滅——等級社會的威脅。世界上如果人人都工作時間短、吃得好、住的房子有浴室和電冰箱,私人有汽車甚至飛機,那麼最重要形式的不平等也許會早已消失了。財富一旦普及,它就不分彼此。沒有疑問,可以設想有這樣一個社會,從個人財物和奢侈品來說,財富是平均分配的,而權力仍留在少數特權階層人物的手中。

  但是實際上這種社會不能保持長期穩定。因為,如果人人都能享受閒暇和生活保障,原來由於貧困而愚昧無知的絕大多數人就會學習文化,就會獨立思考;他們一旦做到這一點,遲早就會認識到少數特權階層的人沒有作用,他們就會把他們掃除掉。從長期來看,等級社會只有在貧困和無知的基礎上才能存在。二十世紀初期有些思想家夢想恢復到過去的農業社會,那不是實際的解決辦法。那同機械化的趨勢相衝突,而後一個趨勢在整個世界裡都已幾乎帶有本能性質了,何況,任何國家要是工業落後,軍事上就會束手無策,必然會被比較先進的敵國所直接或間接控制。

  用限制生產來保持群眾貧困,也不是個令人滿意的解決辦法。在資本主義最後階段,大概在1920年到1940年之間曾經大規模這麼做過。許多國家聽任經濟停滯,土地休耕,資本設備不增,大批人口不給工作而由國家救濟,保持半死半活。但這也造成軍事上的孱弱,由於它所造成的貧困並無必要,必然會引起反對。因此問題是,如何維持經濟的輪子繼續轉動而又不增加世界上的真正財富。物品必須生產,但不一定要分配出去。在實踐中,要做到這一點的唯一辦法是不斷打仗。

  戰爭的基本行為就是毀滅,不一定是毀滅人的生命,而是毀滅人類的勞動產品。有些物資原來會使得群眾生活得太舒服了,因而從長期來說,也會使得他們太聰明了,戰爭就是要把這些物資打得粉碎,化為輕煙,沉入海底。戰爭武器即使沒有實際消耗掉,但繼續製造它們,仍是一方面消耗勞動力而另一方面又不生產消費品的方便辦法。例如水上浮動堡壘所耗勞動力可以製造好幾百艘貨輪。最後因為陳舊而把它拆卸成為廢料,這對無論誰都沒有物質上的好處,但為了建造新的水上浮動堡壘,卻又要化大量勞動力。原則上,戰爭計劃總是以在滿足了本國人口最低需要後把可能剩餘的物資耗盡為度。實際上,對於本國人口的需要,估計總是過低,結果就造成生活必需品有一半長期短缺;但這被認為是個有利條件。甚至對受到優待的一些階層,也有意把他們保持在艱苦的邊緣上徘徊,其所以採取這一方針,是因為在普遍匱乏的情況下,小小的特權就能夠顯得更加重要,從而擴大各個階層間的差別。按二十世紀初期的標準來看,甚至核心黨內人物的生活條件,也是夠艱苦樸素的。但是,他所享有的少數奢侈條件——設備完善的寬敞住處、料子較好的衣著、質量較好的飲食煙酒、兩三個僕人、私人汽車或直升飛機——使他所處境況與外圍黨員迥然不同,而外圍黨員同我們稱為「無產者」的下層群眾相比,又處在類似的有利地位。整個社會的氣氛就是一個圍城的氣氛,誰有一塊馬肉就顯出了貧富的差異。同時,因在打仗,自有危險,結果就是,要維持生存,把全部權力交給一個少數人階層就自然成了不可避免的條件。

  下文還要述及,戰爭不僅完成了必要的毀壞,而且所用方式在心理上是可以接受的。原則上,要浪費世上的剩餘勞動力,盡可以修廟宇、蓋殿堂、築金字塔,挖了地洞再埋上,甚至先生產大量物品然後再付諸一炬。但這只能為等級社會提供經濟基礎,而不能提供感情基礎。這裡操心的不是群眾的情緒,群眾的態度無關緊要,只要他們保持不斷工作就行;要操心的是黨員的情緒。甚至最起碼的黨員,也要使他既有能力,又很勤快,在很有限的限度內還要聰明,但是他也必須是個容易輕信、盲目無知的狂熱信徒,這種人的主導情緒是恐懼、仇恨、頌贊、欣喜若狂,換句話說,他的精神狀態必須要同戰爭狀態相適應。戰爭是不是真的在打,這無關緊要。

  戰爭打得好打得壞,由於不可能有決定性的勝利,也無關緊要。需要的只是要保持戰爭狀態的存在。

  党所要求于它黨員的,是智力的分裂,這在戰爭的氣氛中比較容易做到,因此現在已經幾乎人人都是如此,地位越高,這種情況越顯著。戰爭歇斯底里和對敵仇恨在核心黨內最為強烈。核心黨員擔任行政領導,常常必須知道某一條戰訊不確,他可能常常發現,整個戰爭是假的,或者根本沒有發生,或者其目的完全不是所宣佈的目的;但是這種知識很容易用雙重思想的辦法來加以消除。同時,核心黨員都莫名其妙地相信戰爭是真的,最後必勝,大洋國將是全世界無可爭議的主人,但他們決不會有人對這種信念會有片刻的動搖。

  核心黨員人人都相信這未來的勝利,把它當作一個信條。達到最後勝利的方法,或者是逐步攻佔越來越多的領土,確立壓倒優勢的力量,或者是發明某種無敵新式武器。謀求發明新式武器工作繼續不斷,凡是有創造性頭腦的人或者喜歡探索的人要為他們過剩的智力找個出路,這是極少數剩下來的活動之一。目前在大洋國,舊觀念的科學幾乎已不再存在。新話裡沒有「科學」這一詞匯。過去所有的科學成就,其基礎就是根據經驗的思維方法,但是違反英社的最根本原則。甚至技術進步也只有在其產品能夠在某種方式上用於減少人類自由時才能達到。在一切實用藝術方面,不是停滯不前,就是反而倒退了。土地由馬拉犁耕種,而書籍卻用機器寫作。但在至關緊要的問題上——實際上就是說戰爭和警察偵探活動上——卻仍鼓勵經驗的方法,或者至少是容忍這種方法的。黨有兩個目的,一個是征服整個地球,一個是永遠消滅獨立思考的可能性。

  因此黨急於要解決的也有兩個大問題。一個是如何在違背一個人本人意願情況下發現他在想些什麼,另外一個是如何在幾秒鐘之內未加警告就殺死好幾億人。如果說目前還有科學研究在進行的話,這就是研究的題目。今天的科學家只有兩類。一類是心理學家兼刑訊官,他們能極其細緻地研究一個人面部表情、姿態、聲調變化的意義,試驗藥物、震盪療法、催眠、拷打的逼供效果。另外一類是化學家、物理學家、生物學家,他們只關心自己專業中同殺人滅生有關的學科。在和平部的龐大實驗室裡,在巴西森林深處的試驗站裡,或者在澳大利亞的沙漠裡,或者在南極的人跡不到的小島上,一批批的專家們都在不知疲倦地工作。有的一心制訂未來戰爭的後勤計劃;有的在設計體積越來越大的火箭彈,威力越來越強的爆炸物,厚度越來越打不穿的裝甲板;有的在尋找更致命的新毒氣,或者一種可以大量生產足以滅絕整個大陸的植物的可溶毒藥,或者繁殖不怕一切抗體的病菌;有的在努力製造一種象潛艇能在水下航行一樣能在地下行駛的車輛,或者象輪船一樣可以脫離基地而獨立行動的飛機;有的在探索甚至更加可望而不可及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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