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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他想了一會兒。「你有沒有想到過,」他說,「我們最好是趁早從這裡出去,以後不再見面?」

  「想到過,親愛的,我想到過好幾次了。但是我還是不想那麼做。」

  「我們很幸運,」他說,「但是運氣不會很長久。你還年輕。你的外表正常純潔。如果你避開我這種人,你還可以活上五十年。」

  「不,我已經想過了。不論你做什麼,我都要跟著做。別灰心喪氣。我要活命很有辦法。」

  「我們可能還可以在一起呆六個月——一年——誰知道。最後我們還是要分手的。你沒有想到我們將來完全是孤獨無援的?他們一旦逮住了我們,我們兩個人是沒有辦法,真的一點也沒有辦法給對方幫什麼忙的。如果我招供,他們就會槍斃你,如果我拒絕招供,他們也會槍斃你。不管我做什麼,說什麼,或者不說什麼,都不會推遲你的死亡五分鐘。我們不會知道對方是死是活。我們將完全束手無策,有一點是重要的,那就是我們不要出賣對方,儘管這一點也不會造成任何不同。」

  「如果你說的是招供,」她說,「那我們還是要招供的。

  人人都總是招供的。你沒有辦法。他們拷打你。」

  「我不是說招供。招供不是出賣。無論你說的或做的是什麼都無所謂。有所謂的是感情。如果他們能使我不再愛你——那才是真正的出賣。」

  她想了一會兒。「這他們做不到,」她最後說。「這是他們唯一做不到的事。不論他們可以使你說些什麼話,但是他們不能使你相信這些話。他們不能鑽到你肚子裡去。」

  「不能,」他比較有點希望地說,「不能;這話不錯。他們不能鑽到你肚子裡去。如果你感到保持人性是值得的,即使這不能有任何結果,你也已經打敗了他們。」

  他想到通宵不眠進行竊聽的電幕。他們可以日以繼夜地偵察你,但是如果你能保持頭腦清醒,你仍能勝過他們。他們儘管聰明,但仍無法掌握怎樣探知別人腦袋裡怎樣在想的辦法。但當你落在他們手中時也許不是這樣。友愛部裡的情況究競如何,誰也不知道,但不妨可以猜一猜:拷打、麻醉藥、測量你神經反應的精密儀器。不給你睡覺和關單獨禁閉造成你精神崩潰、不斷的訊問。無論如何,事實是保不了密的。他們可以通過訊問,可以通過拷打弄清楚。但是如果目標不是活命而是保持人性,那最終有什麼不同呢?他們不能改變你的愛憎,而且即使你要改變,你自已也無法改變。他們可以把你所做的,或者說的,或者想的都事無巨細地暴露無遺,但是你的內心仍是攻不破的,你的內心的活動甚至對你自己來說也是神秘的。

  第二部 第8節

  他們來了,他們終於來了!

  他們站著的那間屋子是長方形的,燈光柔和。電幕的聲音放得狠低,只是一陣低聲細語。厚厚的深藍色地毯,踩上去使你覺得好象是踩在天鵝絨上。在屋子的那一頭,奧勃良坐在一張桌邊,桌上有一盞綠燈罩的檯燈,他的兩邊都有一大堆文件。僕人把裘莉亞和溫斯頓帶進來的時候,他連頭也不抬。

  溫斯頓的心房跳得厲害,使他擔心說不出話來。他心裡想的只有一句話:他們來了,他們終於來了。到這裡來,本身就是一件冒失的事,兩人一起來就更是純粹的胡鬧。不錯,他們是走不同的路線來的,只是到了奧勃良家的門口才碰頭。但是,光是走進這樣一個地方就需要鼓起勇氣。只有在極偶然的情況下,你才有機會見到核心黨員住宅裡面是什麼樣子,或者有機會走進到他們的住宅區來。什麼東西都令人望而生畏——公寓大樓的整個氣氛就不一樣,什麼東西都十分華麗,什今地方都十分寬敞,講究的食品和優質的煙草發出沒有聞慣的香味,電梯升降悄然無聲,快得令人難以置信,穿著白上衣的僕人來回忙碌著。他到這裡來雖然有很好的藉口,但是每走一步總是擔心半路上會突然殺出一個穿黑制服的警衛來,要查看他的證件,把他攆走。但是,奧勃良的僕人二話不說,讓他們兩人進來。他是個小個子,長著黑頭發,穿著一件白上衣,臉型象塊鑽石,完全沒有表情,很可能是個中國人的臉。他帶他們走過一條過道,地上鋪著柔軟的地毯,牆上糊著奶油色的牆紙,嵌壁漆成白色,一切都是一塵不染,十分清潔。這也使人望而生畏。溫斯頓還記不起曾經在什麼地方看到過有一條過道的牆上不是由於人體的接觸而弄得汙黑的。

  奧勃良手裡捏著一張紙條,似乎在專心閱讀。他的粗眉大眼的臉低俯著,使你可以看清他的鼻子的輪廓,樣子可怕,又很聰明。他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大約有二十秒鐘。

  然後他拉過聽寫器來,用各部常用的混合行話,發了一個通知:

  「一逗號五逗號七等項完全批准句點六項所含建議加倍荒謬接近罪想取消句點取得機器行政費用充分估計前不進行建築句點通知完。」

  他慢吞吞地從椅子上欠身站了起來,走過無聲的地毯,向他們這邊過來。說完了那些新話,他的官架子似乎放下了一點,但是他的神情比平時嚴肅,好象因為有人來打擾他而很不高興。溫斯頓本來已經感到恐懼,這時卻突然又摻雜了一般的不好意思的心情。他覺得很有可能,自己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他真的有什麼證據可以確定奧勃良是個政治密謀家呢?只不過是眼光一閃,一句模棱兩可的話,除此之外,只有他自已秘密幻想,那是完全建築在睡夢上的。他甚至不能退而依靠他是來借那本辭典的那個藉口了,因為在那種情況下就無法解釋裘莉亞的在場。奧勃良走過電幕旁邊,臨時想到了一個念頭,就停了下來,轉過身去,在牆上按了一下按鈕。啪的一聲,電幕上的說話聲中斷了。

  裘莉亞輕輕驚叫了一聲,即使在心情慌亂中,溫斯頓也驚異得忍不住要說:

  「原來你可以把它關掉!」

  「是的,」奧勃良說,「我們可以把它關掉。我們有這個特權。」

  他這時站在他們前面。他的魁梧的身材在他們兩人面前居高臨下,他臉上的表情仍舊使人捉摸不透。他有點嚴峻地等待著溫斯頓開腔,可是等他說什麼?就是現在也可以想像,他是個忙人,有人來打擾他,心裡感到很惱火。沒有人說話。電幕關掉以後,屋子裡象死一般的靜寂。時間滴嗒地過去,壓力很大。溫斯頓仍舊凝視著奧勃良的眼睛,但是感到很困難。接著那張嚴峻的臉突然露出了可以說是一絲笑容。奧勃良用他習慣的動作。端正一下他鼻樑上的眼鏡。

  「我來說,還是你來說?」他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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