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一九八四 | 上頁 下頁
三十六


  他們兩個人都知道——也可以說,這個念頭一直盤桓在他們的心中——現在這樣的情況是不可能長久的。有時候,死亡的臨近似乎比他們睡在上面的那張大床還要現實,他們就只好緊緊地摟在一起,這是一種絕望的肉欲,就象一個快死的人在臨死前五分鐘享受他最後一點的快感一樣。但也有一些時候,他們卻有不僅感到安全而且感到長遠的幻覺。他們兩人都感到,只要他們實際處身於那間屋子,就不會有災難臨頭。要到那裡去,倒是又困難又危險,但是那間屋子卻是個避難所。當溫斯頓凝視著那鎮紙的中央的時候,他感到,要到那水晶世界裡面去是辦得到的,一旦到了裡面,時間就能停止了。他們常常耽溺于逃避現實的白曰夢。他們的運氣會永遠好下去,他們可以在這一輩子永遠這樣偷偷摸摸搞下去而不會被發覺。或者凱瑟琳會死掉,溫期頓和裘莉亞就可以想個巧妙的方法結婚。或者他們一起自殺。或者他們躲了開去,改頭換面,學會無產者說話的腔調,到一家工廠去做工,在一條後街小巷裡過一輩子,而不被人發覺。他們兩人都知道,這都是癡人說夢。實際生活中是沒有出路的。甚至那唯一切實可行的辦法,即自殺,他們也無意實行。過一天算一天,過一星期算一星期,雖然沒有前途,卻還是儘量拖長現在的時間,這似乎是一種無法壓制的本能,就象只要有空氣,人肺就總要呼吸一樣。

  有時候他們也談到搞實際活動來反黨,但是卻不知道怎樣採取第一步。即使傳說中的兄弟會確有其事,要參加進去還有困難。他告訴她在他和奧勃良之間存在著,或者說似乎存在著一種奇怪的親切感。他有時就感到有這樣的衝動,要到奧勃良面前去對他說自已是黨的敵人,要求他的幫助。很奇怪,她並不覺得這樣做太冒失。她善於從相貌上看人,溫斯頓只根據眼光一閃就認為奧勃良是個可靠的人。她似乎覺得是很自然的事。此外,她也想當然地認為,大家,幾乎每個人,內心裡都是仇恨黨的,只要安全無失,都會打破規矩的。但是她不相信有普遍的、有組織的反對派存在,或者有可能存在。她說,關於果爾德施坦因及其地下軍的傳說只不過是黨為了它自己的目的而捏造出來的胡說八道,你不得不假裝相信。在党的集會和自發的示威中,她還無數次拉開嗓門高喊要把那些她從來沒有聽到過而且她也一點也不相信他們犯了什麼罪行的人處以死刑。在公審大會上,她參加青年團的隊伍,在法庭外面從早到晚高喊「打倒賣國賊!」在兩分鐘仇恨中,她咒駡果爾德施坦因總搶在別人之先。但是果爾德施坦因是誰,他的主張是什麼,她卻一無所知。她是革命後成長的,年紀太輕,不知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的思想戰線上的鬥爭。象獨立的政治運動這樣的事,她是無法理解的;而且不論怎麼說,黨是不可戰勝的。它將永遠存在,永遠是那個樣子。你的反抗只能是暗中不服從,或者至多是孤立的暴力行為,例如殺掉某個人或者炸掉某個地方。

  在某些方面她比溫斯頓還精,還不易相信黨的宣傳。有一次談到同歐亞國打仗時,她隨口說,她認為根本沒有在打仗,這叫他大吃一驚。她說,每天落在倫敦的火箭可能是大洋國政府自己發射的,「目的只是為了要嚇唬人民」。這個念頭他可從來沒有想到過。她也使他感到有些妒意,因為她說在兩分鐘仇恨中她最大的困難還是要忍住不致大聲笑出來。但是她對黨的教導有懷疑只是在這些教導觸及她自己的生活的時候。她經常是容易相信官方的無稽之談的,那只是因為在她看來真假之間的區別關係不大。例如,她相信飛機是党發明的,這是她在上小學的時候學到的。(溫斯頓記得,在他上小學的時候,那是在五十年代後期,黨自稱由它發明的還只有直升飛機;十多年以後,裘莉亞上小學時,就是飛機了;再隔一代,就會說蒸氣機也是它發明的了。當他告訴她,在他出生之前,早在革命發生之前,就已有了飛機的存在時,她對這一事實一點也不發生興趣。說到頭,飛機究竟是誰發明的有汁麼關係呢?但是比較使他吃驚的卻是有一次隨便聊天時他發現,她不記得四年之前大洋國在同東亞國打仗,同歐亞國和平相處。不錯,她認為整個戰爭都是假的;但顯然她甚至沒有注意到已經換了敵人的名字。她含糊地說,「我以為我們一直在同歐亞國打仗。」這使他感到有點吃驚。飛機的發明是在她出生以前很久的事,而戰爭對象的轉換卻才只有四年,是她早巳長大成人以後的事。他同她辯論了大約有半小時,最後他終於使她記起來說,她隱約記得有一陣子敵人是東亞國而不是歐亞國。但是她認為這一問題無所謂。她不耐煩地說,「誰管它?總是不斷地打仗,一個接著一個,反正你知道所有的消息都是謊話。」

  有時他同她說到記錄司和他在那裡幹的大膽偽造的工作。她對這種事刹?」裘莉亞說。「我敢冒險,但只為值得冒險的事冒險,決不會為幾張舊報紙冒險。即使你留了下來,你又能拿它怎麼樣?」

  「也許沒有多大用處。但這畢竟是證據。可能在這裡或者那裡撤布一些懷疑的種子,那是假定我敢拿去給別人看。

  我認為在我們這一輩子要改變任何現狀是不可能的了。但是可以想像,有時在某個地方會出現反抗的小集團,一小批人集合在一起,人數慢慢增加,甚至還留下一些痕跡,下一代的人可以接著幹下去。」

  「我對下一代沒有興趣,親愛的。我只對我們自己有興趣。」

  「你只是一個腰部以下的叛逆,」他對她說。

  她覺得這句話十分風趣,高興得伸開胳膊摟住他。

  她對黨的理論和細枝末節毫無興趣。他一開始談到英社的原則、雙重思想、過去的默默無聲和客觀現實的抹殺,或者一開始用新話的詞兒,她就感到厭倦,混亂,說她從來沒有注意過這種事情。大家都知道這都是廢話,因此操這個心幹什麼?她只知道什麼該高興,什麼該不高興,這樣就夠了。如果他老是談這種事情,她往往就睡著了,這個習慣真叫他沒有辦法。她是那樣的一種人,隨時隨地都可以睡覺。

  在同他說話中,他發現假裝正經而又不知正經為何意是件十分容易的事。可以說,在沒有理解能力的人身上,黨把它的世界觀灌輸給他們最為成功。最明顯不過的違反現實的東西,都可以使他們相信,因為他們從來不理解,對他們的要求是何等荒唐,因為他們對社會大事不發生興趣,從來不去注意發生了什麼事情。正是由於缺乏理解,他們沒有發瘋。

  他們什麼都一口吞下,吞下的東西對他們並無害處,因為沒有殘渣遺留,就象一顆玉米粒不加消化地通過一隻鳥的體內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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