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一九八四 | 上頁 下頁
三十三


  「真正的糖。不是糖精,是糖。這裡還有塊麵包——正規的白麵包,不是我們吃的那種次貨——還有一小罐果醬。這裡是一罐牛奶——不過瞧!這才是我感到得意的東西。我得用粗布把它包上,因為——」但是她不用告訴他為什麼要把它包起來。因為香味已彌漫全室,這股濃烈的香味好象是從他孩提時代發出的一樣,不過即使到了現在有時也偶而聞到,在一扇門還沒有關上的時候飄過過道,或者在一條擁擠的街道上神秘地飄來,你聞了一下就又聞不到了。

  「這是咖啡,」他喃喃地說,「真正的咖啡。」

  「這是核心黨的咖啡。這裡有整整一公斤,」她說。

  「這些東西你怎麼弄到的?」

  「這都是核心黨的東西。這些混蛋沒有弄不到的東西,沒有。但是當然,服務員、勤務員都能揩一些油——瞧,我還有一小包茶葉。」

  溫斯頓在她身旁蹲了下來。他把那個紙包撕開一角。

  「這是真正的茶葉。不是黑莓葉。」

  「最近茶葉不少。他們攻佔了印度之類的地方,」她含含糊糊地說。「但是我告訴你,親愛的。我要你轉過背去,只要三分鐘。走到床那邊去坐著,別到窗口太近的地方。我說行了才轉過來。」

  溫斯頓心不在焉地看著薄紗窗簾的外面。院子裡那個胳膊通紅的女人仍在洗衣桶和晾衣繩之間來回地忙碌著。她從嘴裡又取出兩隻夾子,深情地唱著:

  「他們說時間能治療一切,他們說你總是能夠忘掉一切;但是這些年來的笑容和淚痕仍使我心痛象刀割一樣!」

  看來這個女人把這支廢話連篇的歌背得滾瓜爛熟。她的歌聲隨著夏天的甜美空氣飄了上來,非常悅耳動聽,充滿了一種愉快的悲哀之感。你好象覺得,如果六月的傍晚無休無止,要洗的衣服沒完沒了,她就會十分滿足地在那裡呆上一千年,一邊晾尿布,一邊唱情歌。他想到他從來沒有聽到過一個黨員獨自地自發地在唱歌,真有點奇怪。這樣做就會顯得有些不正統,古怪得有些危險,就象一個人自言自語。也許只有當你吃不飽肚子的時候才會感到要唱歌。

  「你現在可以轉過身來了,」裘莉亞說。

  他轉過身去,一時幾乎認不出是她了。他原來以為會看到她脫光了衣服。但是她沒有裸出身子來。她的變化比赤身裸體還使他驚奇。她的臉上除了胭脂,抹了粉。

  她一定是到了無產者區小鋪子裡買了一套化妝用品。她的嘴唇塗得紅紅的,臉頰上抹了胭脂,鼻子上撲了粉,甚至眼皮下也除了什麼東西使得眼睛顯得更加明亮了。她的化妝並不熟練巧妙,但溫斯頓在這方面的要求並不高。他以前從來沒有見過或者想過一個黨內的女人臉上塗脂抹粉。她的面容的美化十分驚人。這裡抹些紅,那裡塗些白,她不僅好看多了,而且更加女性化了。她的短髮和男孩子氣的制服只增加了這種效果。他把她摟在懷裡時,鼻孔裡充滿了一陣陣人造紫羅蘭香氣。他想起了在地下室廚房裡的半明半暗中那個老掉牙的女人的嘴。她用的也是這種香水,但是現在這一點卻似乎無關重要。

  「還用了香水!」他說。

  「是的,親愛的,還用了香水。你知道下一步我要做什麼嗎?我要去弄一件真正的女人衣裙,不穿這撈什子的褲子了。

  我要穿絲襪,高跟鞋!在這間屋子裡我要做一個女人,不做黨員同志。」

  他們脫掉了衣服,爬到紅木大床上。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脫光了衣服。在此以前,他一直對自己蒼白瘦削的身體感到自慚形穢,還有小腿上的突出的青筋,膝蓋上變色的創疤。床上沒有床單,但是他們身下的毛毯已沒有毛,很光滑,他們兩人都沒有想到這床又大又有彈性。「一定盡是臭蟲,但是誰在乎?」裘莉亞說。除了在無產者家中以外,你已很少看到雙人大床了。溫斯頓幼時曾經睡過雙人大床,裘莉亞根據記憶所及,從來沒有睡過。

  接著他們就睡著了一會兒,溫斯頓醒來時,時鐘的指針已悄悄地移到快九點鐘了。他沒有動,因為裘莉亞的頭枕在他的手臂上。她的胭脂和粉大部份已經擦到他的臉上或枕頭上了,但淡淡的一層胭脂仍顯出了她臉頰的美。夕陽的淡黃的光線映在床角上,照亮了壁爐,鍋裡的水開得正歡。下面院子裡的那個女人已不在唱了,但自遠方街頭傳來了孩子們的叫喊聲。他隱隱約約地想到,在那被抹掉了的過去,在一個夏日的晚上,一男一女一絲不掛,躺在這樣的一張床上,願意作愛就作愛,願意說什麼就說什麼,沒有覺得非起來不可,就是那樣躺在那裡,靜靜地聽著外面市廛的鬧聲,這樣的事情是不是正常。肯定可以說,從來沒有一個這種事情是正常的時候。裘莉亞醒了過來,揉一揉眼睛,撐著手肘抬起身子來看一眼煤油爐。

  「水燒幹了一半,」她說。「我馬上起來做咖啡。我們還有一個小時。你家裡什麼時候斷電熄燈?」

  「二十三點三十分。」

  「宿舍裡是二十三點。不過你得早些進門,因為——嗨,去你的,你這個髒東西!」

  她突然扭過身去到床下地板上拾起一隻鞋子,象男孩子似的舉起胳膊向屋子角落扔去,動作同他看到她在那天早上兩分鐘仇恨時間向果爾德施坦因扔字典完全一樣。

  「那是什麼?」他吃驚地問。

  「一隻老鼠。我瞧見它從板壁下面鑽出鼻子來。那邊有個洞。我把它嚇跑了。」

  「老鼠!」溫斯頓喃喃自語。「在這間屋子裡!」

  「到處都有老鼠,」裘莉亞又躺了下來,滿不在乎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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