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一九八四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我知道你要我說的是什麼,」他說。「你要我說想返老還童。大多數人如果你去問他,都會說想返老還童。年輕的時候,身體健康,勁兒又大。到了我這般年紀,身體就從來沒有好的時候。我的腿有毛病,膀胱又不好。每天晚上要起床六、七次。但是年老有年老的好處。有的事情你就不用擔心發愁了。同女人沒有來往,這是件了不起的事情。我有快三十年沒有同女人睡覺了,你信不信?而且,我也不想找女人睡覺。」

  溫斯頓向窗臺一靠。再繼續下去沒有什麼用處。他正想要再去買杯啤酒,那老頭兒忽然站了起來,趔趔趄趄地快步向屋子邊上那間發出尿臊臭的廁所走去。多喝的半公升已在他身上發生了作用。溫斯頓坐了一、兩分鐘,發呆地看著他的空酒杯,後來也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雙腿已把他送到了外面的街上。他心裡想,最多再過二十年,「革命前的生活是不是比現在好」這個簡單的大問題就會不再需要答覆了,事實上,即使現在,這個問題也是無法答覆的,因為從那「古代世界」過來的零零星星少數幾個倖存者沒有能力比較兩個不同的時代。他們只記得許許多多沒有用處的小事情,比如說,同夥伴吵架、尋找丟失的自行車打氣筒、早已死掉的妹妹腸上的表情,七十年前一天早晨颳風時卷起的塵土;但是所有重要有關的事實卻不在他們的視野範圍以內。他們就象螞蟻一樣,可以看到小東西,卻看不到大的。在記憶不到而書面記錄又經竄改偽造的這樣的情況下,黨聲稱它已改善了人民的生活,你就得相信,因為不存在,也永遠不會存在任何可以測定的比較標準。

  這時他的思路忽然中斷。他停下步來抬頭一看,發現自己是在一條狹窄的街道上,兩旁的住房之間,零零星星有幾家黑黝黝的小鋪子。他的頭頂上面掛著三個褪了色的鐵球,看上去以前曾經是鍍過金的。他覺得認識這個地方。不錯!他又站在買那本日記本的舊貨鋪門口了。

  他心中感到一陣恐慌。當初買那本日記本,本來是件夠冒失的事,他心中曾經發誓再也不到這個地方來。可是他一走神,就不知不覺地走到這個地方來了。他開始記日記,原來就是希望以此來提防自己發生這種自殺性的衝動。他同時注意到,雖然時間已經快到二十一點了,這家鋪子還開著門。

  他覺得還是到鋪子裡面去好,這比在外面人行道上徘徊,可以少引起一些人的注意,他就進了門去。如果有人問他,他滿可以回答他想買刮鬍子的刀片。

  店主人剛剛點了一盞煤油掛燈,發出一陣不乾淨的然而友好的氣味。他年約六十,體弱背駝,鼻子很長,眼光溫和,戴著一副厚玻璃眼鏡。他的頭髮幾乎全已發白,但是眉毛仍舊濃黑。他的眼鏡,他的輕輕的,忙碌的動作,還有他穿的那件敝舊的黑平絨衣服,使他隱隱有一種知識分子的氣味,好象他是一個文人,或者音樂家。他講話的聲音很輕,好象倒了嗓子似的,他的口音不象普通無產者那麼誇。

  「你在外面人行道上的時候,我就認出了你,」他馬上說。「你就是那位買了那本年輕太太的紀念本子的先生。那本子真不錯,紙張很美。以前叫做奶油紙。唉,我敢說,五十多年來,這種紙張早已不再生產了。」他的眼光從鏡架上面透過來看溫斯頓。「你要買什麼東西嗎?還是隨便瞧瞧?」

  「我路過這裡,」溫斯頓含糊地說。「我只是進來隨便瞧瞧。

  我沒有什麼東西一定要買。」

  「那末也好,」他說,「因為我想我也滿足不了你的要求。」

  他的軟軟的手做了一個道歉的姿態。「你也清楚;鋪子全都空了。我跟你說句老實話,舊貨買賣快要完了,沒有人再有這個需要,也沒有貨。家俱、瓷器、玻璃器皿——全都慢慢破了。還有金屬的東西也都回爐燒掉。我已多年沒有看到黃銅燭臺了。」

  實際上,這家小小的鋪子裡到處塞滿了東西,但是幾乎沒有一件東西是有什麼價值的。鋪子裡陳列的面積有限,四面牆跟都靠著許多積滿塵土的相框畫架。櫥窗裡放著一盤盤螺母螺釘、舊鑿子、破扡刀、一眼望去就知道已經停了不走的舊手錶,還有許許多多沒用的廢品。只有在牆角的一個小桌子上放著一些零零星星的東西——漆器鼻煙匣、瑪瑙飾針等等——看上去好象還有什麼引人發生興趣的東西在裡面。

  溫斯頓在向桌子漫步過去時,他的眼光給一個圓形光滑的東西吸引住了,那東西在燈光下面發出淡淡的光輝,他把它揀了起來。

  那是一塊很厚的玻璃,一面成弧形,一面平滑,幾乎象個半球形。不論在顏色或者質地上來說,這塊玻璃都顯得特別柔和,好象雨水一般。在中央,由於弧形的緣故,看上去象放大了一樣,有一個奇怪的粉紅色的蟠曲的東西,使人覺得象朵玫瑰花,又象海葵。

  「這是什麼?」溫斯頓很有興趣地問。

  「那是珊瑚,」老頭兒說。「這大概是從印度洋來的。他們往往把它嵌在玻璃裡。這至少有一百年了。看上去還要更久一些。」

  「很漂亮的東西,」溫斯頓說。

  「確是很漂亮的東西,」對方欣賞地說。「不過現在很少有人識貨了。」他咳嗽著。「如果你要,就算四元錢吧。我還記得那樣的東西以前可以賣八鎊,而八鎊——唉,我也算不出來,但總是不少錢。可駛是可靠,竟然又到這家鋪子來。

  但是——!

  他又想,是啊,他是要再來的。他要再買一些美麗而沒有實用的小東西。他要買那幅聖克利門特的丹麥人教堂蝕刻版畫,把它從畫框上卸下來,塞在藍制服的上衣裡面帶回家去。他要從卻林頓先生的記憶中把那首歌謠全部都挖出來。

  甚至把樓上房間租下來這個瘋狂的念頭,也一度又在他腦海中閃過。大概有五秒鐘之久,他興高采烈得忘乎所以,他事先也沒有從玻璃窗裡看一眼外面街上,就走了出去。他甚至臨時編了一個小調哼了起來——

  聖克利門特教堂的鈴聲說,橘子和檸檬,聖克利門特教堂的鐘聲說,你欠我三個銅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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