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一九八四 | 上頁 下頁
十五


  「哦,這個,我當然說不上來。不過,我是不會感到奇怪的,要是——」派遜斯做了一個步槍瞄準的姿態,嘴裡哢嚓一聲。

  「好啊,」賽麥心不在焉地說,仍在看他那小紙條,頭也不抬。

  「當然我們不能麻痹大意,」溫斯頓按照應盡的本分表示同意。

  「我的意思是,現在正在打仗呀,」派遜斯說。

  好象是為了證實這一點,他們腦袋上方的電幕發出了一陣喇叭聲。不過這次不是宣佈軍事勝利,只是富裕部的一個公告。

  「同志好!」一個年輕人的聲音興奮地說。「同志們請注意!我們有個好消息向大家報告。我們贏得了生產戰線上的勝利!到現在為止各類消費品產量的數字說明,在過去一年中,生活水平提高了百分之二十以上。今天上午大洋國全國都舉行了自發的遊行,工人們走出了工廠、辦公室,高舉旗幟,在街頭遊行,對老大哥的英明領導為他們帶來的幸福新生活表示感謝。根據已完成的統計,一部分數字如下。食品——」「我們的幸福新生活」一詞出現了好幾次。這是富裕部最近愛用的話。派遜斯的注意力被喇叭聲吸引住了以後,臉上就帶著一種一本正經的呆相,一種受到啟迪時的乏味神情,坐在那裡聽著。他跟不上具體數字,不過他明白,這些數字反正是應該使人感到滿意的。他掏出一根肮髒的大煙斗,裡面已經裝了一半燒黑了的煙草。煙草定量供應一星期只有一百克,要裝滿煙斗很少可能。溫斯頓在吸勝利牌香煙,他小心地橫著拿在手裡。下一份定量供應要到明天才能買,而他只剩下四支煙了。這時他不去聽遠處的鬧聲,專心聽電幕上發出的聲音。看來,甚至有人遊行感謝老大哥把巧克力的定量提高到一星期二十克。他心裡想,昨天還剛剛宣佈定量要減低(reduced)到一星期二十克。相隔才二十四小時,難道他們就能夠忘掉了嗎:是啊,他們硬是忘掉了。派遜斯就是很容易忘掉的,因為他象牲口一樣愚蠢。旁邊那張桌子上的那個沒有眼睛的人也狂熱地、熱情地忘掉了,因為他熱切地希望要把膽敢表示上星期定量是三十克的人都揭發出來,化為烏有。賽麥也忘掉了,不過他比較複雜,需要雙重思想。那麼只有(alone)他一個人才保持記憶嗎?

  電幕上繼續不斷地播送神話般的數字。同去年相比,食物、衣服、房屋、家俱、鐵鍋、燃料、輪船、直升飛機、書籍、嬰孩的產量都增加了——除了疾病、犯罪、發瘋以外,什麼都增加了。逐年逐月,每時每刻,不論什麼人,什麼東西都在迅速前進。象賽麥原來在做的那樣,溫斯頓拿起湯匙,蘸著桌子上的那一攤灰色的粘糊糊,畫了一道長線,構成一個圖案。他不快地沉思著物質生活的各個方面。一直是這樣的嗎?他的飯一直是這個味道?他環顧食堂四周,一間天花板很低、擠得滿滿的屋子,由於數不清的人體接觸,牆頭發黑;破舊的鐵桌鐵椅挨得很近,你坐下來就碰到別人的手肘;湯匙彎曲,鐵盤凹凸,白缸子都很祖糙;所有東西的表面都油膩膩的,每一條縫道裡都積滿塵垢;到處都彌漫著一股劣質杜松子酒、劣質咖啡、涮鍋水似的燉菜和髒衣服混合起來的氣味。在你的肚子裡,在你的肌膚裡,總發出一種無聲的抗議,一種你被騙掉了有權利享受的東西的感覺。不錯,他從來記不起還有過什麼東西與現在大不相同。凡是他能夠確切記得起來的,不論什麼時候,總是沒有夠吃的東西,襪子和內衣褲總是有破洞的,家俱總是破舊不堪的,房間裡的暖氣總是燒得不暖的,地鐵總是擁擠的,房子總是東倒西歪的,麵包總是深色的,茶總是喝不到,咖啡總是有股髒水味,香煙總是不夠抽——除了人造杜松子酒以外,沒有東西是又便宜又多的。雖然這樣的情況必然隨著你的體格衰老而越來越惡劣,但是,如果你因為生活艱苦、污穢肮髒、物質匱乏而感到不快,為沒完沒了的寒冬、破爛的襪子、停開的電梯、寒冷的自來水、粗糙的肥皂、自己會掉煙絲的香煙、有股奇怪的難吃味道的食物而感到不快,這豈不是說明,這樣的情況不是(not)事物的天然規律?除非你有一種古老的回憶,記得以前事情不是這樣的,否則的話,你為什麼要覺得這是不可忍受的呢?

  他再一次環顧了食堂的四周。幾乎每個人都很醜陋,即使穿的不是藍制服,也仍舊會是醜陋的。在房間的那一頭,有一個個子矮小、奇怪得象個小甲殼蟲一樣的人,獨自坐在一張桌子旁邊喝咖啡,他的小眼睛東張西望,充滿懷疑。溫斯頓想,如果你不看一下周圍,你就會很容易相信,党所樹立的模範體格——魁梧高大的小夥子和胸脯高聳的姑娘,金黃的頭髮,健康的膚色,生氣勃勃,無憂無慮——是存在的,甚至是占多數。實際上,從他所瞭解的來看,一號空降場大多數人是矮小難看的。很難理解,各部竟盡是那種甲殼蟲一樣的人:又矮又小,沒有到年紀就長胖了,四肢短小,忙忙碌碌,動作敏捷,胖胖的沒有表情的臉上,眼睛又細又小。在黨的統治下似乎這一類型的人繁殖得最快。

  富裕部的公告結束時又是一陣喇叭聲,接著是很輕聲的音樂。派遜斯在一連串數字的刺激下稀裡糊塗地感到有些興奮,從嘴上拿開煙斗。

  「富裕部今年工作做得不壞,」他讚賞地搖一搖頭。「我說,史密斯夥計,你有沒有刀片能給我用一用?」

  「一片也沒有,」溫斯頓說。「我自己六個星期以來一直在用這一片。」

  「啊,那沒關係——我只是想問一下,夥計。」

  「對不起,」溫斯頓說。

  隔壁桌上那個呱呱叫的聲音由於富裕部的公告而暫時停了一會,如今又恢復了,象剛才一樣大聲。溫斯頓不知怎麼突然想起派遜斯太太來,想到了她的稀疏的頭髮,臉上皺紋裡的塵垢。兩年之內,這些孩子就會向思想警察揭發她。派遜斯太太就會化為烏有。賽麥也會化為烏有。溫斯頓也會化為烏有。奧勃良也會化為烏有。而派遜斯卻永遠不會化為烏有。

  那個呱呱叫的沒有眼睛的傢伙不會化為烏有。那些在各部迷宮般的走廓裡忙忙碌碌地來來往往的小甲殼蟲似的人也永遠不會化為烏有。那個黑髮姑娘,那個小說司的姑娘——她也永遠不會化為烏有。他覺得他憑本能就能知道,誰能生存,誰會消滅,儘管究竟靠什麼才能生存,則很難說。

  這時他猛的從沉思中醒了過來。原來隔桌的那個姑娘轉過一半身來在看他。就是那個黑頭發姑娘。她斜眼看著他,不過眼光盯得很緊,令人奇怪。她的眼光一與他相遇,就轉了開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