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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2)


  不過,我們不能否認:在那個露水滋潤的創世之晨,世界依然年輕、新鮮,眾人沉重的腳步尚未將世上的青草踏成塵埃,無數城市尚未將寂靜永遠逐除,那時世界肯定比後來更美好。人類之父們赤著雙足,衣袍寬大,在廣闊天穹下與上帝攜手同行,生活在他們眼中想必是高尚而莊嚴的。他們住在陽光沐浴的帳篷裡,周圍是哞叫的畜群。從大自然慈愛的手中,他們獲取滿足自己簡單需要的東西。他們辛勤勞作、交談、思考;巨大的地球尚未負載起麻煩和舛錯,還在平衡地運行。

  現在,那些日子已經過去了。人類平靜的童年期也一去不復返了。那時,人類在遙遠森林裡的空地上和流水潺潺的河畔消磨時光。人類發展到了充滿喧囂、疑慮和期望的成年期,人生安享寧靜的時代過去了。生活有工作尚待完成,必須加速前進。那工作是什麼?在上帝的宏偉設計當中,這個世界究竟占多少分量?我們對此一無所知,但我們的雙手正在下意識地幫助完成這項工作。我們就像那些在黑暗的深水裡勞碌的小珊蝴蟲,人人都奮力達到自己的目的,卻從不夢想我們為上帝織造的廣大網絡是什麼模樣。

  放棄對永不再屬￿我們的日子的枉然追悔和企盼吧。我們的工作在我們前面而不是後面。我們的座右銘是「前進」!不要再抱臂空坐,凝望以往,仿佛它就是大樓本身,其實它只是基礎。別再徒勞心思,浪費生命,猜度往事的樣子,卻忘記未來生活的樣子吧!我們坐而追悔失去的機會,機遇卻正從面前掠過;我們沒有注意來到面前的幸福,是因為我們正忙於追憶以往的幸福。

  多年以前,我晚上常常離開火爐,到童話故事的樂土上漫遊。我遇見一位真正驍勇的騎士。他曾在許多國土上戰勝過許多危險,人人都知道他是位勇猛無畏、久經考驗的騎士,從不知什麼是畏懼(也許不包括那些連勇士也膽寒、卻並不感到羞恥的社交場合)。一天,這位騎士在一條累人的路上疲憊地策馬前進。道路難行,他擔心著自己的安全,心驚膽戰。他頭頂上懸著黑色山岩,碩大無比,在騎士看來,岩石很可能坍塌,於是他躺在它們底下。他身體兩側是深淵,旁邊是黑漆漆的山洞,裡面住著兇殘的強盜。還有令人魂飛魄散的巨龍,下跨滴著血。道路上方懸著漆黑的夜空。於是,那位勇敢的騎士便不想奮力前進,而打算尋找一條其它的路,一條不會使他溫良的駿馬遇到那麼多險阻的路。然而,我們這位勇敢的騎士匆匆轉身回顧時,不禁感到萬分驚詫:看啊!他闖過來的全部道路都不見了!他那匹馬腳下的地面有一個巨大的裂縫,誰也不敢朝裂縫底部窺上一眼,那裂縫是那麼深。勇敢的騎士明白了已無退路,便向善良的聖·卡思伯特①禱告,勇敢而愉快地繼續催馬前進。他沒有受到任何傷害。

  ①聖·卡思伯特(Saint Cuthbert,約635—687),英國著名主教。

  生活中沒有回頭路可走。我們踏過時間的脆弱橋樑,每跨一步,那橋就沉入永恆之中。往昔一去不復返,它被收集起來,儲藏起來,它不再屬￿我們。我們說出來的話,沒有一個字可以收回;我們邁出的每一步,也都不可折返。因此,我們最好像那位真正的騎士那樣,勇敢地奮力向前,而不要為沒有退路而枉自哭泣。

  每一秒鐘都為我們開始一種新的生活。讓我們愉快地前進,去認識它吧!無論我們是否願意,我們都必須奮力前進;而且,目視前方比向後張望更有利於把路走好。

  有一天,一位朋友來找我,極其雄辯地慫恿我學會某種驚人的記憶法,它能使人對一切事情都永志不忘。我不明白他對這個題目何以如此熱衷。當我偶爾借到人家一把雨傘,或當我打橋牌,中途使出柔聲說句「天啊,我一直以為梅花是將牌呢」的絕招時,才需要好記性。儘管他把那個記憶法的優點陳述得娓娓動人,我還是拒絕了這個建議。我根本就不想記住所有的事情。在大多數男人的生活裡,有許多事情還是忘掉為好。我們多年以前曾有過不夠高尚、不夠正直的行為,因為我們也許不免做出過愚蠢卑鄙的錯事,我們曾經一度偏離了那條完全誠實的道路,更糟糕的是,我們的行為當時就被發現了。啊!我們受到了處罰,經歷過徒勞追悔的萬分痛苦,嘗到過恥辱的煎熬,聽到過也許是來自我們所愛之人的嘲諷。讓我們忘記吧。哦,時間老人,用你仁慈的手拂去我們過於沉重的心頭上的那些苦澀記憶吧,因為即將來臨的每一小時都會不斷帶來悲痛,而我們的微弱力量僅能支持今天。

  不過,請別以為我主張往昔的記憶應當被埋葬。倘若回憶的心弦繃得太緊,生活的音樂就會黯然無聲。我們應該從摩涅莫緒涅①的花園裡芟除毒草,而不是鮮花。你還記得狄更斯筆下那個「回憶纏身的人」嗎?他為自己能夠變得健忘而禱告,然而他的願望得到滿足以後,他又為重獲記憶而祈禱。我們並不需要所有記憶精靈都離開我們,而只要避開那些兇暴殘忍的記憶惡鬼。讓那些溫和慈善的記憶幽靈纏繞我們吧,只要它們願意;我們並不害怕它們。

  ①摩涅莫緒涅(Mnemosyne),希臘神話裡的記憶女神,九位繆斯女神的母親。

  啊,老天!隨著我們漸漸變老,世界上的鬼魂也逐漸增多了。想見到他們若隱若現的臉,想聽他們的衣服夜間發出的窸窣聲,我們不必到陰沉的教堂院子裡搜尋,也不必在環繞著壕溝的農莊裡睡覺。每座屋子、每個房間、每把吱嘎作響的椅子都有自己的鬼魂。他們在我們生活的空房間裡作祟;他們像秋風中急轉的落葉一樣圍繞著我們。其中有的活著,有的死了,我們不知道。我們曾緊握他們的手,曾鍾愛過他們,曾與他們爭吵,曾和他們一起歡笑,曾把我們的思想、希望和目標告訴給他們,他們也同樣告訴給我們,直到雙方的心仿佛結為一體,強大得似乎足以蔑視死神那微弱的力量。現在,他們已經逝去,永遠離開了我們。他們的眼睛再也不會注視我們的眼睛,我們再也聽不見他們的說話聲,只有他們的鬼魂來到我們這裡,和我們交談。我會含著熱淚,看到他們依稀縹緲的身影,我們向他們伸出渴望的雙手,但他們只是一團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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